人間四月。

方丈山裡的桃花才剛剛有三五朵吐蕊，林中的柳樹尚未結出柳絮，那些高聳的山峰上仍凝着冰雪。

比如太白峰。

太白峰是方丈山脈裡最高的幾座山峰之一，峰頂常年積雪，千年不化，日光下潔白耀眼，故稱太白。

長生門巡照長老季濂，與其真傳弟子衍無，長居于此。

千年寒冰打造的冰室裡，柳景收回搭在衍無脈間的手，眉目間隐有憂色。

“傷倒不算重。”他擡頭，看向對面。

衍無笑道，“但是？”

他半卧在床上，呼吸清淺微顫，容色蒼白，連唇上都無半分血色。灰白色的長發散落肩頭，更襯得他身形單薄。

然而他的笑容卻仍清潤，淺碧色的眼眸明亮如玉，讓人想起春風溫柔，吹綠春水與山間柳芽。

柳景無奈地歎氣，“但是魔氣入體，讓你體内魔藤比之前活躍了許多。你需更小心保持心境平穩，否則……”

他不忍說下去，轉而道，“你不該冒這個險的！”

“我心裡有數。”衍無眨眨眼。

“你……算了。”柳景把斥責的話咽了下去，轉而道，“幸好季濂長老未雨綢缪，前幾日剛從北方瀛海取了一大塊冰髓……”

衍無恍然：“剛剛師父急匆匆出去……莫非就是去準備新的冰室了？”

“大概是吧。畢竟……你現在的情況，或許确實該盡快搬過去，”柳景歎了口氣，“冰髓壓制魔氣的效果還是要好一些。隻是寒氣也更重。”

他蹙眉，“你身上帶傷，與之接觸恐怕要吃一番苦頭。”

衍無笑，“這不是還有你在？”

“……你啊。”柳景搖搖頭，“罷了，你先歇着，我去取些藥，也回洞陽峰跟我師父說一聲。”

洞陽峰是太上長老馮乘的道場。柳景是馮長老的弟子，跟馮長老一樣主修丹法，如今年紀雖輕，卻已經小有造詣。

衍無體内有魔藤作祟，自幼體弱，一路成長如履薄冰。幼年時一直是馮長老為他診脈配藥，保他性命。

柳景與他年齡相仿，同為内門弟子，打小便是一起修煉、學習、玩耍，關系親密。等到兩人年齡漸長，衍無身體情況逐漸穩定，柳景丹法小成，便接過了馮長老的班。

衍無點點頭，認真道，“多謝。我就在這兒等你。”

他這種時候，看起來總是格外認真乖巧。

柳景拿他沒辦法，又歎了口氣，起身往外走。

卻不知，當他關門出去，裡面的人立刻就垮了臉。

連素來挺直的脊背都塌了下去，衍無悄無聲息地整個人滑進被子裡，雙手抱在腹前，躺屍狀，臉上一片苦色，長聲哀歎——

“餓……”

丹田内，所謂的“魔藤”彎了彎，散做一團霧氣，又化為一柄長劍，劍身透明而纖細，無鞘無刃，隻柄上刻兩枚玄奧符印，乃是這劍的名字——溟滓。

長劍懸于丹田，劍身一抖，一時彎曲如鈎，又瞬間複直如弦，發出一聲劍鳴。

竟是一柄軟劍。

劍鳴嘹亮铿然，氣勢磅礴。然而衍無卻聽得懂其中意思——

“餓……”

一人一劍，相顧餓然。

好生凄慘。

“等我拿到太素劍。”衍無悲憤握拳，“我一定要渡魔天下，狠狠飽餐一頓！”

“這話你已經說了幾十年了……”溟滓劍身微顫，發出呻.吟。

“……”衍無掩面歎息。

“铛——”

正說話間，有鐘聲傳來。

衍無面色更苦。

“好餓……”

溟滓劍也忍不住哀嚎。“好餓……”

那是羅浮峰大食堂開飯的鐘聲。未築基的弟子無法辟谷，修行初期服食過多丹藥又對修行無益，故長生門開設食堂，為年輕弟子提供一日三餐。

衍無早年也是在大食堂吃過很長時間的。

隻是，凡人飯菜，解不了他的饑餓，隻能解解饞罷了。

身為天魔，他和伴生魔劍溟滓以魔氣為食。

奈何這世道太好，道長魔消，到處都找不到什麼入魔的人或者妖。他這一次在外面逛了兩個月，才找到了一枚藏着魔修的玉簡……

那一點點魔氣，還不夠塞牙縫的。

實話說。吃完之後更饞了。

……然後他就被送回了長生門，被關進了這冰室裡。如今别說魔氣，連羅浮峰的飯菜都吃不到了。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重見天日……

衍無哀歎一聲，吞下一口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