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
張謹言第二次被逐客令掃了出來,唉聲歎氣心裡郁悶不已,暗罵自己一張臭嘴,淨撿人雷點上蹦跶了。他來到甲闆,本想着抽根煙排解一下,誰曾想左腳剛踏出去,忽然來了一陣莫名其妙的詭異妖風,掀起巨浪滔天。
嘩啦啦——
迎頭而來。
“啊!”“好大的浪。”船員們慌忙往甲闆另一側躲,張謹言也跟着往那邊跑。
大浪就像長了眼睛,再一次澆下。
“怎麼回事?!”
反複幾次之後,大家也發現了不對勁,浪花就劈張謹言一個人。
一來二去,人群不避讓浪花,開始躲避張謹言,此人往哪跑,他們就躲開。
“……”
張謹言白大褂濕透,叼着根濕煙嘴角抽搐,“靠,見鬼了。”
直到張謹言躲進船艙中,這股妖風才意猶未盡停下。大海深處,藍黝色的魚尾憤懑不平潛入海底。
晚上見面時,方旬冷臉一口氣喝完魚湯,抱臂坐在救生艇沿上。
林光逐收拾碗勺,轉眼看見他氣鼓鼓的模樣,笑了:“你看起來心情很好。”
“不好!非常不好!”方旬實在不知這個人類為什麼還能心平氣和的笑,“下午底艙發生的事情我全都看見了!”
林光逐手一僵,面部神情倒沒什麼變化。
“你……我們說話你全都聽見了?”
方旬餘怒未消:“那倒沒有,我就看見他逼着你吃藥。”
林光逐含糊不清說了聲:“噢,那個啊,也不算逼迫。張謹言是我的心理醫生,督促我吃藥是他的職責。”
方旬更生氣,不講道理:“你不可以為他開脫,他欺負你,你就該罵他。”說着将臉轉向海平線,大聲喊:“張謹言,你混蛋!”
“……”
“别愣着,快跟着我一起喊。”
林光逐搖頭說:“我喊不出來這種話。”
方旬認真說:“你喊得出來,這就是你内心最真實的想法。下午你臉色那麼難看,恨不得要揍人了,硬生生憋了下去。有怨氣的時候不能憋,你不發洩出來隻會一直難受。”
林光逐的視線落在方旬的臉上。
這一刻,他感覺眼前的人魚在發光,再定睛一看,原來是探照燈折射在魚鱗上的光暈。
難受嗎?
肯定是有一些的,外人這樣認為也就算了,就連好友和媽媽都認為他會走父親的老路。
那個沒有養過他一天的人,卻始終為他的人生帶來不便。
可林光逐還是搖頭:“真喊不出。”
方旬把臉偏向另一個方向,坐着不出聲。十幾秒鐘後,林光逐才發現有一顆晶瑩水潤的珍珠,從方旬臉頰處滴溜溜滾落,落在救生艇内。
他撿起珍珠,失笑說:“原本想問你第四個有關人魚的問題,這下子不用問了。”
《航海奇遇》第四條:
【人魚在悲傷時落淚,會落淚成珠。】
他笑道:“你哭什麼,真是嬌氣。”
方旬猛地扭回上半身,一把奪過珍珠用力投擲到海水中,又扭了回去。說話時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十分傲嬌:“誰哭了,我沒有!”
頓了頓,他聲音變得低落,“我就是替你覺得委屈。那個人看似關心你,卻根本不理解你。”
林光逐收了笑意,垂眸沉默。
也許是今晚夜色太美,又也許是這滴替他淌出的眼淚太能使人動容,他突然願意嘗試着托付一絲真實,輕聲說:“其實不止他不理解,我媽也這樣。”
“……”方旬終于舍得将臉轉過來,琉璃般的幽藍瞳孔微微泛紅盯着這邊。
“每次和我媽提起人魚,她都很難過。張謹言、我媽,還有媒體,乃至于整個世界都認為我瘋了,幻想人魚真實存在。大家好像先入為主的對我有偏見。”林光逐聲音淡淡的,聽起來沒有什麼特殊情緒:
“三十七張設計稿對于創作者來說很正常,創作工作就是要不斷地推翻舊稿,在真正認可它前必須精益求精。但……他們不這樣認為。因為有一個自殺的精神病父親,我的一切行為都被他們看作是,遺傳性精神疾病在作祟。”
說着,他垂着臉盤膝坐下,笑出了聲:“你敢信麼,我沒辦法證明我是個正常人。同樣的事情如果别人去做,叫敢想敢幹,叫追尋理想。我來做,是病情又加重了。”
方旬愣愣看着林光逐。
人類青年的笑容依舊溫和有禮,可方旬就是覺得,這層溫柔的下層底色是悲傷的。
“你真正難受的,是你媽媽的态度?”
林光逐意外于方旬的敏銳,沉吟半晌,還是輕輕點頭,選擇實話實說。
“你不用替我委屈,我更多的其實是愧疚。”
他說:“這次航行我媽很支持,我說要送給她一件親手做的禮物,她表現得非常開心,一直鼓勵我。我以為她終于肯相信我,沒想到她隻是覺得我犯病了,在遷就我。她為我遷就了一輩子,現在年齡大了身體也不好,醫生都說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這種情況下她還要繼續為我操心。我覺得……我覺得我很不孝。”
方旬鼻尖猛地一酸。
林光逐笑着哄他:“所有人魚都像你這樣嬌氣嘛?像大小姐脾氣。下次見你我要帶個箱子,你哭的時候,我就拿箱子在下面接,靠大小姐量産的珍珠就能發家緻富了。”
如果是别的同僚說他是大小姐,方旬一定氣得狠狠揍這人兩拳,可眼前這個人類青年不一樣。人類的眸光是那樣的沉靜,含着溫柔笑意說出這三個字時,好像蜜餞浸入了柔軟的心房。
讓人手腳發軟,心動不已。
方旬呆呆看着,突然間牽起林光逐的手,一臉真誠喃喃:“我們結婚吧。”
林光逐笑容滞住,“啊?”
方旬卻顯得格外激動,眼眶發紅,俊臉浮着一層氤氲水汽:“我認真的!我和你上岸,我們結婚吧!你把我帶去見你媽媽,這樣阿姨就曉得你沒有生病,她就不會總為你難過了。”
“……”林光逐緩慢坐直身體,許久都沒說出一句話。
方旬以為他不願意,手舞足蹈急切說:“我知道你們人類結婚需要好多東西,好多金光閃閃的東西。你等着,我朋友那兒有許多,我都找來送給你。阿姨喜歡什麼禮物你和我說,我都能去準備……”
“不需要,我們什麼都不需要。”
林光逐打斷了他,定定看了他足足十幾秒,露出了今晚最真心實意的一個微笑。
“你存在的本身,就是最大的禮物。”
好動聽的情話。
方旬心髒噗通噗通跳,心不在焉又想入非非,隻感覺渾身上下都有一股微妙電流竄過。
“你等我三天,我先去和熟人道個别。”方旬的聲音變小,強忍住雀躍。他已經等不及要将這個好消息告訴決明了,決明還不看好他,事實上他喜歡的人也喜歡他,他們兩情相悅!
可是什麼都不送的話,方旬總覺得心裡不痛快。他叮囑一聲離開片刻,回來時沾了一手墨魚汁,高挺的鼻梁上都橫着一片黑,髒乎乎卻眼睛亮晶晶,小鹿亂撞牽起人類青年的手,像戴婚戒那般虔誠,專心緻志在其掌心中畫了個愛心。
“你這三天不許洗手。”方旬頗為強勢說。
林光逐看了眼愛心,垂着黑睫低聲笑道:“遵命,我的大小姐。”
方旬被他這一聲迷到差點兒找不到北,遊出了幾米開外,還忍不住回頭沖這邊用力揮手:
“林光逐,我喜歡你——”
他漲紅臉,滿懷期許大聲喊:“我這輩子就認定你了,一定要等我啊!三天後我就回來找你。跟你上岸,和你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