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近半個月的航程,船隊終于抵達了南疆碼頭,岸邊車馬辚辚,一衆小厮手腳麻利地将箱籠搬運到馬車上。
重新踩到地面上,腳底久違的堅實感竟讓林惜染晃了晃神。
半月來在浪濤裡颠簸的虛浮感尚未褪去,她邁步時下意識地扶住了車轅,鹹腥的海風裹挾着熱浪迎面吹來。
她眯眼望去,碼頭上林立的軍旗在烈日下蔫頭耷腦,道旁叢生的荊棘挂着幾縷破布,連盤旋的鷹都顯得有氣無力。
額頭上冒出的汗珠順着脖頸滑落,這讓她想起那年春日的郊遊,阿兄折下一朵粉色的海棠花簪在她鬓邊,露水順着花瓣滾落頸間的涼意,與此刻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船上的士兵聽号令列隊集結,有秩序地下船,分騎兵和步兵分列向嶺南軍營行進。
穆雲安翻身上馬,林惜染乘坐的馬車緊随其後,車簾随着颠簸微微晃動,漏出一線沿途風景。
嶺南這地界果真同傳說中的一樣荒涼,林惜染挑開一角車簾向外張望,熱浪裹着沙塵撲面而來,這就是她朝思暮想的親人被流放的地方啊。
途徑一片農田,幾個赤膊農人正頂着烈日佝偻着腰勞作,其中一人直起腰來擦汗,林惜染盯着那道身影,連呼吸都屏住了,緊緊扣住扒在窗沿上的手指。
烈日下,那漢子赤膊着上身,後背被暴曬得黝黑發亮,幾道寸餘長的舊疤在陽光下格外刺目,粗麻褲腿上盡是泥漿。
阿兄?
林惜染一下子坐直上身,依靠在車窗上,刺眼的陽光下,瞪大眼睛凝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目光停留在那人身上,即使眼眶發酸也不敢眨眼,生怕錯過他轉身的刹那。
記憶中阿兄意氣風發的英氣姿态,與眼前揮汗勞作的囚徒身影重疊在一起,嶺南這片荒蕪地界吞沒了多少世家子弟的驕傲,連帶着将人的尊嚴都碾成粉碎。
終于,一滴溫熱砸在手背上,她死死咬着唇,趕緊抹去眼角的濕熱,此時,她不能喊停馬車,又不舍那道身影漸行漸遠。
穆雲安放慢馬速,側頭看見她眸中隐現的掙紮情緒,如黑夜裡乍現的昙花,仿佛轉瞬就要消散掉。
順着她那道灼熱的視線望去,穆雲安雙目驟然一深。
視線的末端,是一個精壯的背影,古銅色的脊背在日頭下泛着油光,其高大健碩的身形相對于農田中的其他農人格外惹眼。
穆雲安下意識挺直腰背,攥緊了手中的缰繩,骨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催馬與馬車同步,截斷林惜染的視線。
林惜染察覺視線被遮擋,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再擡頭看去,正對上穆雲安探究的目光。
穆雲安逆光騎在馬上,眉骨投下的陰影遮住了他眼底情緒,唯有握着缰繩的手背青筋暴起。
“這荒郊野地有什麼……值得你這般凝望的景緻?”他俯身湊近,聲線比往常低啞。
林惜染垂下眼簾,穩住聲線,“這塊禾稼長勢真真好,我是驚奇如此種貧瘠的土地竟能長得這般好。”
回應的是穆雲安催馬疾馳而去,馬蹄下揚起一片塵土。
前面突然傳來訓斥的聲音,林惜染從車窗探頭往隊伍前方瞧,隻見穆雲安正用馬鞭點着一個士兵,高聲呵斥着。
被訓的士兵面如土色,當即跪在地上不住地叩首認錯,一臉的驚恐。
林惜染慌忙縮回車内,捂住胸口,此時的穆雲安,眉宇間盡是戾氣,活像一尊煞神。
她忍不住再次掀起車簾回望,遙望阿兄漸漸遠去的背影,比記憶中瘦了也黑了,定是吃不飽飯,又幹這麼重的體力活,直看得讓人心疼。
視線仔細掃過田間,竟尋不見爹娘的身影,是分開勞作?抑或是……,林惜染不敢再想下去,心中升起幾分不安。
穆雲安在不遠處冷眼旁觀着,心中郁氣更盛。
她那凝視遠方的眼神,是那般執着,那般柔軟。而那個被凝視的漢子,比校場操練的親兵還要精壯,樣貌更是有陽剛氣概,也确實……
一路逶迤行進了約莫小半個時辰,車隊終于抵達嶺南大營。
穿過層層木栅與哨塔,眼前豁然出現一座青磚灰瓦的二進院落,院牆外列着持戈的兵卒。
馬車直接駛入二門,兩個小丫頭并一個管事嬷嬷疾步上前,小丫頭一個打簾,一個捧凳,動作利落地攙林惜染下車。
“太太且随老奴來。”鄭嬷嬷引着她穿過回廊,來至正院上房。
喚作浮春的小丫頭跪着為她撣去繡鞋上的塵土,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腳趾。
另一個喚作翠萍的小丫頭為她梳理着長發,木梳梳理發絲的力道恰到好處。
鄭嬷嬷捧來一杯剛沏好的熱茶,茶湯在舌尖泛開龍井香氣。
隐姓埋名逃難的日子裡,事事都要親力親為,卑躬屈膝,瞧人臉色行事,如今突然有人近身服侍,反倒讓林惜染有些不适應。
踏入内室,林惜染的目光立刻被那張實木大床所吸引,床榻寬大結實,連日舟車勞頓的疲憊仿佛都消散了幾分。
她眉眼彎彎地轉身,脫口而出:“終于可以舒服地睡個安穩覺了,總算不用擠在一起了。”
穆雲安聞言看過來,目光挪到她身上,目光愈發深邃。
林惜染忽然意識到什麼,臉頰微微發燙,慌忙别過臉去假裝整理紗帳。
穆雲安:“這裡終究危險,你也看到了,營地中女眷不過十餘人,都是特殊情況才随軍的。”
林惜染好奇,“都有誰家女眷?”
“有幾位将領的家眷。”穆雲安頓了頓,“還有九公主樂安公主。”
“公主?”林惜染手中團扇一頓,金枝玉葉怎會屈尊來此邊陲呢?
穆雲安眉頭微蹙,“對于九公主殿下,我要特别囑咐你一句,她性子……驕縱了些,陰晴不定,你還是能少接觸就少接觸。”
見穆雲安鄭重的神色,林惜染不禁好奇這位素昧謀面的樂安公主殿下了。
三更梆子剛過,營外突然響起急促的号角聲,伴随着戰馬不安的嘶鳴聲,林惜染從夢中驚醒,隻見穆雲安已翻身下床,正就着殘燭微光披上中衣。
浮春匆忙進來侍候穆雲安穿衣,時間緊張,铠甲沉重堅硬并不好穿戴,浮春慌張中手指發顫,系帶時幾次都未能穿進銅環。
穆雲安劍眉緊蹙,小丫頭就是沒有之前小厮伺候着方便。
林惜染掀被下榻,輕聲道:“我來。”
她指尖靈巧地穿好系帶,此前為阿兄系過铠甲練就的手法,此時派上了用場。
她手下動作利落,為他束緊護腕,低聲叮囑:“要保護好自己,務必平安歸來。”
穆雲安低頭凝着她柔軟的手指,微弱燭光下,隻能看清她低垂的睫毛在臉上投下淺淺陰影。
他伸手擡起她下巴,“每次出戰都是生死難料,這裡雖處軍營,但也不是太平之地,我走後,你盡量就在院中呆着,不可擅自出營,若是違背了軍規,”拇指在她頸間輕輕一蹭。
林惜染望着他大步離去的背影,方才他眼中的肅殺之氣,如冷月般讓人打起寒顫。
她追至二門外,晨霧中見他翻身上馬,戰馬上的他,身穿英武铠甲,手握沉重的兵刃,眉宇間的硬朗沉穩,活脫脫是從話本上走下來的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