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穗,”覃詹不動聲色地深吸口氣,往前傾了傾身,看着正撸貓貓閨女:“過幾天你蘭姨路過小鎮,你去她哪裡住幾天吧?”
他說着,又給方滿穗的碗裡添了點菜:“點珠的病估計好了,你正好能和她玩兒一陣……爹爹有些事兒要去做,不太放心你一個人在家。”
“嗯?”方滿穗把書攏在百斛的頭上,聽到這話,餘光看到覃詹的表情,心中暗藏着的不安漸漸擴大,驟然擡起眼睛看向覃詹。
她其實一直心中有着疑惑,隻是爹爹不讓她提,自己也便裝聾作啞……為什麼那幾個錦衣衛要找來這裡,如果是要解毒救命,何必舍近求遠跑這麼長的路——而爹爹的态度明顯是不想讓這幾個錦衣衛靠近自己……那副極少出現,一看就滿腹心事的樣子更是讓人沒法不多想。
“爹爹,”方滿穗撸了撸百斛的大毛尾巴,心裡把要說的話盤了幾番,小心翼翼地問道:“你要去做什麼啊,要做多久?”
覃詹沖方滿穗露/出一個安撫的笑,伸手輕輕揪了揪閨女有點嬰兒肥的臉頰:“爹爹不會去多久,你還沒成家,我怎麼可能放心——誰!”
一陣風掀動了自己的碎發,方滿穗眼前花了一瞬——兩道黑影穿透了阖上的木門,帶着破風之聲撞上了偷聽者!
門後一聲悶哼,附帶着倒地的悶響。覃詹出手沒收着勁兒,這會兒一雙鷹一樣的眼睛死死盯着木門,殺氣混雜着寒意從腳底騰起,刺得方滿穗抖了抖,下意識湊到了爹爹身邊。
“覃劍聖勿惱,是我那下屬過了界。”沙啞的聲音從門裡傳出,帶着點氣喘:“如今您已經傷了他,就看在我的面兒上饒了他吧。”
方滿穗有些擔憂地拉住覃詹的袖管。今日覃詹穿了一件褪色的寶藍色箭袖袍,高大的身軀像一座永不倒塌的山峰。他扭過頭,眼裡的寒意如潮水褪/去,溫柔地沖心愛的女兒點點頭。
然後他看向那道已經開了口的破門,嘴角無意識地挑出一個諷刺的冷笑:“面兒?陳指揮使的面兒值多少錢?”
方滿穗的眉梢輕微地抽/動了一下,眼神在門和爹爹之間逡巡。
那聲音又咳嗽了好幾下,把聲音咳得愈發嘶啞,喘了幾聲,這才說道:“我的面兒在劍聖這裡,那自然是半分錢不值……您打也打了,我那下屬現在還躺在地上呢。您若是想揍,我自然也不會攔着,隻是覃姑娘還在……”
方滿穗感覺自己爹爹的胳膊瞬間繃緊,那股驟然爆發的殺氣刺得她渾身發涼,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覃詹卻很快收斂,深深吸了口氣,那股如懸頭冰錐般的氣場乍然消失。他的眉頭皺出一座小山,餘光瞄過方滿穗下意識搓胳膊的動作,言語中明顯帶了退讓:“這次就看在你的面兒上,不要再要有下次。”
“自然、自然——咳咳……”那位陳指揮使咳嗽了一陣,再說話,聲音幾不可聞:“下不為例。”
覃詹聽了,臉色卻沒有半點緩和。他歎了口氣,推着方滿穗,叫她和百斛回了屋,自己則去收拾了碗筷。方滿穗抱着打鼾的百斛,從門處探頭:“爹爹,我幫你——”
覃詹把碗筷一壘,臉上帶着點笑,口吻卻不容置疑:“不用,說的好像你幹活似的。今兒字帖摹了?書可讀了?還不趕緊回屋呆着。”
爹爹的兩個問題重量太重,方滿穗已經邁出的一隻腳隻能又縮了回來,想說些什麼,覃詹卻已經抱着碗筷去了院子外。她在門口扣了一會兒門框,歎了口氣,隻好把屋門一合,抱着百斛躺在了床上。
覃詹在方滿穗及笄時候為她親手做了一個拔步床,上面刻滿了方滿穗最喜歡的金元寶圖案。床上的被褥都是今年新做,前幾日剛剛曬過,躺進去又打了個滾兒,方滿穗陷入滿滿土地芬芳香味。
“這都什麼事兒啊,”方滿穗一隻胳膊枕在腦後,啧了一聲,蹙起眉:“往常也不是沒有江湖上的朋友來找爹爹,怎麼偏偏這次……說着不讓我接觸那些人,可這架勢,他們分明是認識的……”
那位陳指揮使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年歲,難不成是爹爹哪位故人之子?可既然是故人之子,卻為何這般提防,臉上就差寫了“趕緊給我滾”這幾個字……
方滿穗跑神兒,漫不經心地揉着貓貓的腦袋,腦海裡把所有見過的父親的朋友過了一遍,沒有一個長得和陳指揮使長的相似。她長長歎口氣,又開始琢磨着該不是爹爹不小心殺了什麼人,探案的追上來了吧?
“可是衙内會受傷了之後找賊治嗎?”方滿穗說話把自己逗笑了,噗嗤一聲,搖搖頭:“诶我在想什麼呢,真是的。”
百斛在她的肚子上打着軟軟的小呼噜,方滿穗垂着眼,看着貓貓脖頸後面的蒜瓣毛,心裡忽然就定了下來。
自十七年前,自己重生在這個同名同姓的死嬰身上,從此有了一個要星星不給月亮的爹爹,她就頭一回有了家。爹爹殺人又怎樣,大不了把這幾個錦衣衛全宰了,改名換姓隐居江湖!
方滿穗“說幹就幹”,開始思索着哪裡埋屍,哪裡可以暫時躲避追殺,甚至還想好了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号,說不定還能順便宰幾個狗官……她滿腦子全是話本裡看到的江湖,各種情節排着隊從眼前路過。方滿穗很快就在貓貓的呼噜聲裡,迷迷糊糊睡着了。
覃詹站在窗戶邊,急忙伸手把窗戶掩上,不舍得女兒受半點風。他似乎有千言萬語想和方滿穗說,卻隻能紅了眼眶,顫/抖着嘴唇,對着一面剛剛糊好的窗戶。
他的眼神掠過窗戶紙上方滿穗畫的小碎花,掠過窗框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他将曾經的歲月重新溫習了一遍,留了滿心暖暖的愛意。
女兒,他最愛的女兒。
“覃姑娘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吧。”
陳松睿不知道何時被姚姜扶到了院子裡。他臉上青紫未褪,松垮穿着的中衣裡面還能看到滲血的繃帶。他神情卻泰然自若,甚至還讓姚姜幫忙倒了兩杯茶,煞白的臉上平靜溫和,看上去還能和覃詹喝兩杯茶,再聊上兩句。
他做出請坐的手勢,看向面無表情負手而立的覃詹:“這茶乃是今年初的貢茶,有幸得了幾兩,不知能不能換得劍聖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