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鋪什麼石子,屋前屋後栽什麼樹,石料上刻什麼花紋,漢子日日夜夜,早在心中設想了千萬遍。
白天黑夜忙着,不停歇,沒幾日,他白牆黑瓦的幾間房,已然有了雛形。
這日晚間,黑黢黢的夜托着星光星寒。
楚家人吃過飯,吹燈歇息,長生累了一日,關院門落鎖,就要去睡。
忽而,鼻尖一股氣堵着,上不去下不來,一顆浮沉的心,越加飄蕩不定。
做屋用的料子瓦片,烏頭大咧咧不怕賊偷,隻用一層薄薄的茅草蓋着,長生當下一想,心覺委實不妥當,一磚一瓦,恐有小賊惦記着。
今夜若不去跟前瞧上一眼,他如何安睡?
漢子掩好家門,腳步匆匆就往自家去。
屋裡,蟲兒還未睡下,沒長生那一聲落鎖下鑰,聽着動靜不對,這時候出門,不用多心想,為着什麼,蟲兒也猜着了七八成。
那座新屋,是長生的身家性命,蟲兒也怕不好,點了燈跟着往那新房走追去。
寒氣逼人,無聲地冷着燭火,四野寂靜,唯有一二聲犬吠,路走了半程,也不見長生掉轉身子回來,心兒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待到蟲兒摸尋到了,執起燈一看,心一下子定住了神。
倒沒什麼事,不知是哪家的牲畜扯散了牽繩,背着主家跑了出來,想是聞到了草香味,便踩在這黑瓦上蹭來蹭去,長生摸着牛身,亮着牙笑得憨傻,一點一點喂着它茅草。
不是偷石偷瓦的賊,是偷吃草料的牛,是從烏頭家的牛棚裡,跑出來的一頭老黃牛。
寒風瑟瑟,老牛擋着風,兩個人半蹲着,傻傻地看牛吃草,傻等着牛吃飽。
漢子望着老牛,忽而想到了什麼,他經意又不經意,瞥一眼蟲兒,說道:“這幾日,多謝你了!”
“謝什麼?”蟲兒問他。
“謝你,時時刻刻溫熱不燙口的香茶。”
寒冬臘日裡,瀹茶燒水,得費不少功夫力氣,長生老實說着。
“不過是幾杯熱茶,這也值得謝?”蟲兒并不在意留心,伸手一把草料喂到牛嘴裡。
漢子雙腳踩着冷地,踩着那雙舒适的鞋,踏實又暖腳,長生不開玩笑,大着膽子對蟲姑娘說掏心窩子的話,“若是…姑爺當真容不下你,不如…你…就同我一起過罷……”
起屋的事,從前不成功,長生沒想過男女事,更沒底氣娶老婆。如今,這屋子成了一半,長生也能挪開一半心思。
蟲兒,心又實在人又勤快。
怪可憐的一個姑娘,漢子不言語早把一切瞧進眼裡。
被人冤枉,被人說謠,被四爺驅逐的日子裡,兩個人有些“同病相憐”。
人和人相互不厭惡,這已然難得。長生蟲兒幾日一處住着,沒吵過沒紅過臉沒争執過,說話做事十分合拍,處處體諒,這更是難得。
蟲姑娘和他是一樣的人,長生就瞧着蟲兒好,不僅是好,還是非常的好。
話一說完,漢子的臉燙成了熟紅果,為掩飾尴尬,一把又一把的茅草鋪天蓋地丢進牛嘴裡,飽得老黃牛抽着尾巴反刍,哞哞直叫。
長生的話,蟲兒聽明白了。
蟲姑娘人一愣,她也有她的心思。
打她離了歡喜園,來了金烏村。
日日舒服過着,不必受四爺磋磨,更不用當奴才看主子眉眼高低,快意地過着日子……真如神仙一般。
神仙日子,凡是個人都喜歡。
偏偏蟲兒不喜歡。
不用伺候人,她卻每日不自在,蟲兒暗自想,自己莫非天生就是個丫環命?
一人不伺候人不做工,反而不舒心不自由。
白天黑夜,蟲兒心心念念想着四奶奶,想着玉京院,整整齊齊的包裹她沒拆開幾件,眼巴巴的就等着元家的車馬來接呢。
四奶奶說話算話!蟲兒一心記着,但她心裡門清兒,就如長生哥所說,四爺,是當真容不下她。
即便這一回逃脫了,四爺認輸從了四奶奶,必然還有下一回,蟲兒縱是回了玉京院,四爺總有法子治她。
讓她嫁去别家,讓她嫁去外省,總會有那麼一天。
先頭蟲兒摸不清楚家門戶,隻當楚家長在鄉下地界,小門小戶沒吃沒喝,她一心為着四奶奶,生怕四奶奶過不好,故而,一個勁兒的勸四奶奶從了四爺認下四爺,肚子裡揣個孩子才最要緊。
四少爺雖惡,元家,到底富貴無邊。
這幾日小住楚家,蟲兒細細瞧了,秀才老爺、秀才夫人吃穿用度極講究,人卻沒半點架子,和鄉裡人一般無二,難怪養出的女兒聰明中泛着糊塗……
就是那個最糊塗的聰明人,蟲兒無一日不想不念,四爺忌憚她驅趕她,半點兒不冤枉她,她的心思和情愫,或許早越過了主仆之情,連她自己也分說不清。
蟲兒不答,反問了長生一句,“等這屋子成了,你往後又要做什麼?”
支吾應聲或是委婉拒絕,長生都沒等到,胸口一滞,他不好意思地摸着腦袋,說着有些沒出息的話,“我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做了,仍給楚家當長工,給我妹子,給我家小姐當奴才……”
這話雖愚雖奴,可就是說到了蟲兒的心坎裡。
人一輩子短得很,當奴才的就更短命了,長的三四十載,短的十來年,也便到頭了。
當奴才雖沒多大出息,仰人鼻息奴顔度日,可它從來不是輕松容易事,人分三六九等,丫頭也分一二三,奴才也有大的小的,當奴才也得機靈上進,才能在主子跟前露頭。
再者說,天底下的人,誰不是奴才?
子女是爹娘的奴才,爹娘是子女的奴才,女人是男人的奴才,男人是女人的奴才。
天下人是皇帝的奴才,反過來,皇帝也是天下人的奴才。
蟲兒什麼都不會,隻會伺候人,她心裡也隻想着伺候四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