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寶秋眨眨眼,将之當成男人間奇怪的默契,于是沒有怪陳文港自作主張。店員遞上長條形的盒子,上面紮着深色的絲帶,陳文港幫她拿在手裡,這件任務算結束了。
然而鄭寶秋逛街不存在直奔主題然後立刻回家這種情況。
有句老話叫“來都來了”,緊接着她又拖着陳文港用腳量了大半個商場。鄭寶秋舉着衣服:“幫我看看,是這件牛仔蕾絲的外套,還是剛剛那件緞面繡花的?”
陳文港認真打量半晌,說都好看,隻是風格不太一樣。
鄭寶秋嫌他給的意見完全沒有用,最後決定兩件都要。
陳文港當了個拎包的架子,兩人走走停停。凡是打着燈光的櫥窗,沒一個能逃過她的火眼金睛,司機在寵物中心守着狗而逃過一劫,但陳文港也不介意花時間陪她逛。
當年他到鄭家的時候,鄭寶秋還是個一年級的小丫頭,好奇地看了半晌,把裙子上的小蝴蝶揪下來送他玩——從那時候起,陳文港心裡就當她是妹妹了。
他對鄭寶秋始終有種寬厚的縱容。
對鄭寶秋來說,家裡兄長雖多,隻有他是什麼話都能傾訴的對象。
鄭玉成雖然對她還不錯,但跟母親和二哥關系微妙,不合适深談;鄭茂勳愣頭愣腦直男一個,跟他講心事隻會氣死。
唯獨陳文港内斂沉穩,把秘密放在他那裡是安全的。
至于牧清,事實上鄭寶秋最不喜歡這個隻比她大一歲的表哥。
但這她私下也隻跟陳文港講過,覺得對方心機過分地重,從小就會利用她,向鄭秉義傳話。長大了明白過來,既然記了仇,自然看對方百般不順眼,做什麼都是錯。
兩個人邊逛邊在背地講小話,主要是鄭寶秋講,提到牧清,連他每個季度都要跟陳文港挑一樣款式的新品都要數一遍,說他回頭撞了衫又要陰陽怪氣擠兌人。
陳文港已經不太記得起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
就他自己而言,倒沒想過抱怨,每個季度,各大奢侈品牌會把新品圖錄寄到SVIP客戶家,供貴客優先挑選,平心而論,鄭家在這些衣食住行上面都沒有刻意虧待過他。如果不是有人付賬單,遑論撞衫,他連這些奢牌都沒機會接觸,更沒有挑三揀四和斤斤計較的資格。
走過一家男裝店,鄭寶秋硬拉陳文港進去。
她心血來潮,說這次要挑兩件特别的、絕對不會跟别人撞的衫,隻是這個牌子的風格乍眼看去活像打翻調色盤,陳文港把手裡的熒光衛衣還給店員,特别得他穿不了。
最後找到可能是店裡唯一一件基礎款式的白襯衫:“這件行不行?”
“不行不行,太普通了。”
“你到底什麼審美,打扮成聖誕樹才好看?”
鄭寶秋黑葡萄似的眼珠子來回掃,定格在另一件龍鳳呈祥的真絲襯衫上。
她撺掇陳文港去試那件設計師大作:“大俗即大雅,要試就試那個嘛。”
陳文港啼笑皆非,鄭寶秋鬧他,說帥哥存在的意義就是當衣服架子。
店裡另外兩三顧客已經在扭頭圍觀,旁邊女店員也抿着嘴笑:
“先生你皮膚白,就去試一試,不買也沒關系嘛。”
最後到底陳文港伸出了手。
他還沒接到鄭寶秋手裡的衣服,斜刺裡有人遞來另一個衣架:“試試這件黑的呢?”
鄭寶秋一扭頭,乍驚乍喜:“表哥!好巧怎麼會在這裡撞見,你什麼時候來的?”
那是一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海中的水盡絕,江河消散幹涸。
陳文港恍若掉入一場夢裡。
他看清來人的模樣——高大挺拔,幾乎和模特的身高齊平,裹在棕色格紋獵裝裡,黑發斜往後梳,多情的桃花眼總帶一點嘲弄的意味,教科書似的花花公子打扮。
是如假包換的霍念生。
他猝不及防從陳年的記憶裡走出來,活生生地出現在陳文港面前。
陳文港一陣耳鳴。
胸膛裡裝的不再是心髒,替換成了起搏器,鼓噪的聲音竄到耳膜,吵得他什麼也聽不清。
時光一格格瘋狂倒轉,每一格膠片上都是霍念生帶着笑意的臉,戲谑的,張狂的,溫柔的,陰鸷的,蒙太奇般在眼前飛速閃爍交替,最後定格在眼前這個目光陌生的人身上。
霍念生饒有興緻地打量他。
鄭寶秋并無察覺異樣,把陳文港拉到自己身邊:“表哥,你還認得嗎,這是——”
霍念生微微笑着,眼神閃着愉悅的光澤:“我知道,姑父收養的那個小朋友。”
他反而來問陳文港:“還記得我麼?”一邊說一邊伸出手,“咱們以前在宴會上見過。”
陳文港慢了半拍,反應過來,匆匆把手遞到他手裡。
兩人虛虛握了一下,旋即分開。
霍念生掌心的溫度燙傷了他的皮膚。
陳文港垂着眼,霍念生的手骨節突出,手指長而有力,青筋明顯,食指兩側以及食指和拇指的夾縫處有老繭,是經常練習射擊留下的痕迹,他記得他以前經常去練射擊,槍法很好。
十年。他跟霍念生死别了十年,那是三千六百多個捱不到盡頭的日日夜夜。
如今這個人站在刺眼的燈光底下,他怕自己再一開口濕氣就要彌漫眼眶。
原是美夢成真,陳文港背上卻出了一層黏膩的冷汗,幾乎讓他一個激靈。
“怎麼會不記得。”再擡眼時他的聲音已十分平靜,笑了笑,“霍少爺,幸會。”
“虛長你幾歲,你跟寶秋一樣,喊表哥就可以了。”霍念生和他寒暄,“我記得你跟鄭玉成關系很好,那時候見你們倆總躲在一起。今天他沒跟你們出來嗎?”
“我們逛街而已,叫他幹嘛?”插嘴的是鄭寶秋,“他跟我二哥隻會掃興。”
“那你們買了什麼?”霍念生的注意力重新轉回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