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宅的荷花園處,一方水榭矗立在荷園之後,水榭周圍種了不少蘭草和竹子,環境甚是雅緻,林盡塵端詳了周圍,對着對面的人道,
“我來了陸宅這麼久,倒也是第一次看到景緻這麼好的地方,跟你在書院的住處差不了太多。”
褪下以往藏青色道袍,身着囚服的老人沒說話,隻是靜靜的用着飯菜,時不時倒了杯酒給自己。
林盡塵望着他,勾唇笑了笑,“修道之人,也能喝酒?”
“人之将死,還有何禁忌?”對面的人終于開口了,瞧了眼林盡塵,繼續扒口飯,嚼了幾口咽下,“你為何來找我,我與你沒什麼可聊的。”
林盡塵沒有馬上回答他,而是細細瞧了瞧對面的老人,額前布滿了褶皺,眉眼消瘦疲憊,一雙眼皮死氣沉沉的耷拉着,兩鬓花白一片。
曾經記憶裡一代風光的天子之師,跟随着千人儀仗,金黃色布辇旁萬人敬仰的大儒,如今成了這般模樣。
“你竟走到這般田地,究竟為何呢……”林盡塵盯着眼前的人,喃喃道。
“呵。”明修源用完了膳,将碗筷置在桌前,“我為何?林盡塵,我把你引入書院的第一堂課,我便教過一句話叫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做人做事,何能不為自己,謀身,謀名,謀财,謀官!”
林盡塵眸眼微微一愣,随後輕笑,
是啊,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這句話,是他交給自己。
可當時,他記得很清楚,他後面并不是如今日所說的,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故而,我們所遇不淑之事,應當勇于撥亂反正,以自身氣節肅清周身昏暗,要維護正統,要明禮,要懂德,要正大光明行大義,堂堂正正去做人。”
林盡塵一字一句不差的背出來,對着明修源道。
對面德老人面色一滞,随後他哈哈大笑,“呵,這世道,哪有說得那麼容易,古往今來,又有誰能從一而終?有幾個能翻倒世界?所遇不公而能保持本心?所遭欺辱而不堕青雲之志?”
“沒有誰是聖人!你看看周圍的人,周圍德官,哪一個不是為了功名利祿,金銀錢财?世家,百族,甚至是聖上!”明修源傾側着身子,陰恻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我做不到!林盡塵你敢說你能做到?”對面的老人激動地用手指着林盡塵
“我是做不到……”林盡塵緩緩擡眼,開口,“但總是會有的。”
“誰?”明修源瞪着眼喊道。
林盡塵望着他,“齊了安算一個。”
說道這個名字,明修源突然卸了氣,癱坐在椅子上,目光恍惚。
“葉紀玄……他最後也算一個。”
“還有雲麓書院的好多弟子。至少他們赴考之時,對着那些四書五經的大義之理,也會有過熱血和激昂。”
林盡塵站起身子,對着他道,“這些都曾是你的學生,接受過你的教義,都将你視為自己的榜樣。可最終你毀了他們心中光風偉正的形象。”
明修院動了動唇,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不發一言。
青衣少年準備離開,最終他還是側首,沒忍住對着坐在案前的老人道,“其實我來此,就隻想問你一個困擾我許久的問題。”
風吹竹林,簌簌作響,
“當時齊了安被抓關在書院的地牢裡,你是,怎麼忍得下心用烙鐵燙在你曾經的學生身上,看着他全身四肢被人斷廢,刻滿屈辱的墨字?”林盡塵緊閉着雙眸,仿佛又回到了那暗不見底的牢獄中,鼻尖皆是血腥味。
“他曾經,不是你最得意最喜愛的學生麼?”
“你怎麼下得去手?”
明修源癱坐在案前,慘白着一張臉,眼中溢滿了痛苦,他蜷縮着身子,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我……,我……”
林盡塵已經不想聽他的答案了,他緩緩走出竹林,腳踩在掉落的竹葉上,
明修源問他,能不能做到從一而終的偉正。
其實,他曾經是想的,在他和張饴經商總被人欺負,受了委屈的時候,他便會跑到雲麓書院牆壁外,偷偷聽裡面的弟子讀書。
阿娘曾說,讀書之後可以做官,做了大官便不會被人欺負了。
書院偷聽次數多了,便看門的書童發現了,明修源得知此事,沒有把自己趕出去,他穿着一襲青色長袍,笑得很是儒雅,
“我明修源,向來有教無類,若是想讀書,那便進來學吧,讀書又何必偷偷呢?”
“可我是個商人。”
“商人怎麼了,所謂有志者事竟成,讀了書,你自會有脫胎換骨的一天的,為師信你!”
那一年,明修源正當壯年,胡須飄逸,眉眼清正,站在陽光下,笑得溫雅從容。
當時,林盡塵就想以後成為他那樣受人敬仰的人。
可最後,前世的他也和明修源一般,走上了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