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門後擠出一長須夫子,像是怕薛見微溜走,急忙揚聲喊道:“薛娘子留步!”
薛見微年輕時曾委身在太子詹事府磋磨了好些日子,吃盡了這些文鄒鄒的老夫子的苦頭,時至今日見了這種頭戴方巾身着布衫,蓄着長須的夫子仍然心裡發怵。
她捏着燈杆,連帶着紙燈籠裡的火光也跳躍顫抖起來。
“見過夫子。”
劉籍撫過長須,厲聲道:“薛娘子,你可曾留意過薛禾的指掌之間?”
薛見微不明白此話用意,隻好如實回答,“手指不算細直,握筆之處皆有厚繭。”
“既知她的不易之處,為何明年秋學,不願讓薛禾入選?”
劉籍恨鐵不成鋼地伸出指頭,點着薛見微哀歎道:“過目不忘,一覽成誦。雖說薛禾是女子,但陛下不拘一格降人才,欽點有才之人皆可入選秋學名錄,為何不讓薛禾報名?”
劉籍掃了一眼薛見微,心頭思緒紛雜。
薛禾随了母姓,雖居在淮王府托了淮王母家表親的名頭,從未見過薛禾的父親究竟是何人,也許薛見微另有難言之隐。可毓秀書院是最重才學之所,萬不會因着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牽連到薛禾。
他歎息道:“即便你有難言,也不應拿孩子的前途做戲。”
薛見微低着頭,斟酌了會措辭,“夫子教訓的是,回去我再和薛禾商量一番。勞煩夫子挂心了。”
劉籍仍苦口婆心地叮囑:“薛禾通悟,先于賢才,若非受至,近乎泯若衆人,薛娘子應當多上心才是。”
聽得薛見微頭疼,她插科打诨一番借口接薛禾回去好好商議,趕緊辭了夫子。
街上人多,馬車走得并不快,薛見微沿着長街拐了個彎便追上了先她一步下學的薛禾。
小姑娘不同往日的活潑勁,闆着個臉一言不發。活脫脫像個沾了草木灰的糯米團子,陰沉沉的。
看來她已然知曉。
薛見微隻好招呼了車夫和丫鬟,抱着薛禾下了車,耐下性子好好哄一哄小孩子。
“還在生娘親的氣?”
薛禾鼓着嘴,依舊不肯開口回話,甚至哼了一聲别過臉去。
薛見微将手裡的兔子燈舉起來,炫耀道:“看,娘親今日專程來接你下學,給你帶的好東西!”
薛禾瞥了眼燈籠,臉色略有好轉,她接過燈籠,面帶愠色問道:“娘親為何不願讓我入秋學。”
薛見微循循善誘,“在哪裡學不都一樣,難道你舍得離開娘親麼?”
“這不一樣。”
薛禾到底長大了不少,不似小時候那般三言兩語就被薛見微繞進去。
“娘親,您不願看到我在學業上的長進麼?等我入了秋學,就可以不通過科考博得功名,我入宮出人頭地,咱們何必守在這偏遠苦寒之地,留在京城過快活日子不好麼?”
薛見微心頭一震,她脫口而出,“不可。”
不曾想,這兩個字彷佛觸動了薛禾心底的哀恸,她眼裡噙着淚花,徹底爆發了出來:“娘,您知道從小您對我說得最多的詞是什麼?是“不可”,不可這個,不可那個,書院裡大家都誇我贊我,唯獨娘親事事要我隐忍躲避,不可張揚,不可冒進,不可露才……我日日瞻前顧後,一點也不開心,難道您能束縛我一輩子麼!我要離開這裡!我要離開您!”
好像也是這樣一個溫潤的夜裡,少年一身傲骨,傷痕累累圈禁在囹圄之下,他望着高牆上的明月,歎道:“若我天性愚笨資質平庸,我認了,可偏偏天要賜我這份福澤,為何不搏一搏?”
薛見微隻覺得通體冰涼,氣急了也口不擇言起來,“難道你非要像你父親一樣,吃盡才高命蹇,慧極必折的苦頭麼!”
此話一出,薛禾眼裡的淚水硬生生吞了回去。她瞪大了眼睛,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母親提及自己的父親。
薛禾顫着聲音問道:“他死了麼?父親他早都死了是麼?”
薛見微掩面,擋住将将要滾落的淚水,轉身便走。
随便薛禾如何,她也不想管了,随她去吧。
可走了一會,胸口的氣散了,心裡卻始終放不下薛禾。
街上人這麼多,萬一沖散了,薛禾找不到回家的路怎麼辦?
薛禾開蒙的早,一心鑽在學業上,從來不曾獨自出來玩耍過,自己今日也是氣昏了頭,怎麼能和一個孩子置氣。
薛見微緩了兩息,調轉頭回到兩人分别之處。全然不見薛禾的身影。
“勞駕您,方才此處這麼高一姑娘,您看見她人去哪兒了麼?”薛見微靠近臨近的小販,比劃着薛禾的身高,“她手上還提了一兔兒燈!”
小販正欲搖頭,遠遠一瞧,下巴一點樂道:“娘子,那不是麼?”
薛見微轉過頭一瞧,渾身如墜冰窟,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耳邊傳來擊鼓擂擂的聲音,一擊接一擊,震得腦筋發痛胸口發悶,周遭旁的聲音皆聽不見。
薛禾拉着一風姿綽約的男子帶到薛見微的眼前,“娘,這人好奇怪,非說我和他長得像,你看我倆像不像?”
凝固的血液開始逆流,幸好腿腳回血終于能動了。
薛見微隻有一個念頭:趕緊跑吧,這人可是來索你娘的命了。
身後的人喉間擠出一絲冷笑,“我這人不似你擅長算計,你刺我一劍,我回你一刀,這事便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