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淵抱着雙臂靠在影壁上,“朱雀門之變後,他生了場大病,強弩之末到最後唯獨不記得你了。”
簡短的幾個字,薛見微費了一會功夫,才輕聲重複道:“唯獨?”
“他這一路艱辛得很,隻有貼身的内官才知道個中緣由,前些年武國公請了位方士,使了好些法子,記憶沒有召回,人反而吐血不止,那方士說他的一縷魂魄丢在了和光二十七年,強行喚回隻怕化作一具行屍走肉,朝堂上虎視眈眈的不少,如今也隻能這麼荒腔走闆地将就下去了。”
聞淵帶有訓斥之意,“永甯年間的太平,你我皆知來之不易,我特地來叮囑一句,前塵往事随風而逝,有些事錯過就錯過了,正是得益于此,你才能活到現在。薛見微,感情誤事,咱們在這上頭吃了不少苦頭,倘若當年不是你,大家也不會淪落至此。”
他目光如炬,居高臨下審視着薛見微,靜靜等着她開口。
薛見微并沒有為自己準備辯詞,她順從地點頭,“你教訓的是,我都明白。”
這确實是束手無策的事情,她在聞淵面前永遠也沒有資格理直氣壯。
“言至于此,你好自為之吧。”聞淵倚身而去,又折回身子囑咐一句。“就當是為了你的孩子吧,為人父母,也要為其計較長遠。你了解他的脾性,積雲觀一面後患無窮,我勸你還是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
薛見微的心思仍然留在上一段話中。
“他......當真什麼都不記得了?”
可此話一問出口,她又覺得十分可笑,如若不是這個理由,自己又怎可能安然無恙地在這裡同聞淵好好說話。
薛見微啞然,這麼多年的狂風驟雨,斯人已逝,恨也好愛也罷,他倒是投胎轉世般忘了個幹淨徹底,隻留下她一人獨身在這苦海裡煎熬麼?
聞淵終究心有不忍,他默了一會,“你猜,他要是沒忘記,怎會願意來皇陵祭祀?不過,我瞧着那孩子機敏得很,言行舉止間有幾分他當年的風采,你更需小心行事。”
你看,就連隻見過一面的人也能一眼就看出來這點令人遐想聯翩的關聯,薛見微如何能放心薛禾進入帝都?
她停滞了片刻,怅然道:“她本應該大大方方喚你一聲姨夫。”
聞淵離去的身形一頓,他側過頭,背着身子舉起手臂略微一點,算是招呼。
濕氣寒重,薛見微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街上的梆子聲傳來,她才醒神伸手捂住發涼的臉頰。
空中浮沉香氣和泥土腥氣,伴随着花枝的零零碎碎飄在臉上。看樣子終于要下雨了。雨一下,天兒就真的要寒下來了。
她一轉身,猛然發覺不遠處花架下立着一人影。
量是夜色如墨,隻有月華做燈,薛見微還是一眼認出來了那人。
不知他是何時站在那裡的。
既然過往雲煙,他全然不記得了,薛見微也不用瞻前顧後,她壓下心底的紛雜,行事從容行了一禮, “見過大人。”
入了秋的花架隻剩下了些藤蔓,包裹着李承冕的身影,就連他自己也看不清自己的心思。
他今夜無眠,哪怕服用了幾顆清心丸也無濟于事,輾轉反側之際索性起來秉燭夜遊,正好撞見發愣的薛見微,那人猶如站樁般一動不動,他也跟着耐下性子靜候在花架裡。
李承冕覺得很不對勁。
從見着這人的第一眼,自己的一顆心放在酒糟裡浸了個透,暈乎乎又帶着粗糙的沙礫感。
猶如貪光的飛蛾,欲罷不能。
想來淮王還未曾揭露自己的身份,李承冕便也不說破,他微一颌首,“娘子夜來興緻甚好,亦或是心中有事?”
若是旁人來說,本是一句普普通通的問候。
偏偏此時夜色深沉,李承冕一雙眼眸宛若霜降,帶着獵豹的敏捷,閃爍着明察秋毫的光芒。
薛見微本就心神不甯,她臉色微變,硬撐着回道:“大人說笑了,菩薩在上,我萬不會說謊,今日前往積雲觀确實為了祈福求神,誤傷大人實屬不該,大人您若是疑心我,盡管來審,我自是問心無愧。”
她一口氣說完,正欲退下,卻見李承冕一個側身,截住薛見微的去路。
“你在怕我?不,應該說,從在長街上見到,你就在躲我。”
李承冕斜晲一眼薛見微,聲色淩然道:“你去積雲觀拜哪一方神仙,祈哪一鐘福澤?”
“身為大荀朝子民,自當首先恭拜紫薇大帝,為天子祈福,保佑一朝太平。”
薛見微耍了個聰明。
“首先”二字便可以輕松抹去她今日在菩薩面前禱告的名諱,留下半真半假的目的成為她的擋箭牌---“拍馬屁”。
她知道李承冕不會輕易暴露自己的身份,為了趁早擺脫眼下這尴尬的境地,索性佯裝憂心忡忡,哀歎道:“我特地去祈求送子娘娘,求她保佑天家麟趾呈祥,明珠入拿,盡早開枝散葉。”
永甯帝登基以來,中宮無主,亦不曾納妃,自然也沒有子嗣,而民間的傳聞衆說紛纭,免不了一些風言風語。
李承冕冷哼一聲道:“你操的心還挺多。”
“大荀的子民無一不愛護敬仰皇帝,自然會牽挂得多一些,難道大人不這麼想麼?”
李承冕雙眸壓低,“妄議朝臣,按律法應當刑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