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見微本能地想要扭開手腕,掙脫李承冕的束縛,但他用了十足的力氣,似乎擔心薛見微這尾魚幻化成一條敏捷的小蛇,“嗖”地一聲頃刻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積雲觀的一衆道士們都集聚在正殿,參與超度儀式。唯有這兩人逆流而上擠出人群,李承冕拖着薛見微停在一處僻靜之地。
夜色凝重幽深,正殿的香火燒得正旺,點亮了一角獨屬于兩人的夜幕。
李承冕虛着眼睛,凝神望向薛見微,卻心有猶豫不知如何開口。
那時多久的事情了,似乎從未有人敢直呼他的名。恍惚之間讓李承冕墜落進久遠的記憶裡。那個被刻意遺忘的兩個字,此刻被李承矍從冰封的湖裡掏出來,沾染着時間沉澱的灰塵和沙礫。
李承冕是先皇親賜姓名,在此之前他沒有姓氏,隻有名,叫承免。
承免…承免…承免
除了母親,已經很久沒有人這麼喚過他了。
李承冕心想,也許是因為深陷血案令人害怕,能讓薛見微慌不擇路地喚他“承冕”來換取一點安全感。
一字之差,但音節相同。這簡單的兩個字讓李承冕心神一動,他走了兩步,行至院中一口偏僻的枯井,像個孩子即将要展示自己的百寶箱一般驕傲,揚眉柔聲道:“薛見微,你過來,給你瞧樣東西。”
薛見微眼眸一轉,她正在為方才那一刹那的分心而懊悔不已,眼見李承冕立在井邊喊她過去,她心中頓覺不妙。
“承免”二字是為忌諱,宮中諱莫如深。她也是恍神之間才會情不自禁。
這人該不會要毀屍滅迹吧?所以才拖了自己至這偏僻之處,道士們誦讀經文的聲似蚊蚋,她也沒怎麼注意來時的路,此處一定離正殿較遠。
他葫蘆裡賣得什麼藥?
古舊的院子,紅牆綠瓦仿若遺世獨立之所,空氣中彌漫着絲絲縷縷若有若無的灰塵氣息,院角一株海棠樹,身姿婀娜,滿樹繁花點綴,層層疊疊的花瓣在微光下透着溫潤色澤,微風剛剛拂過,花瓣紛揚飄墜,下了一場獨屬于秋日的花雨,淡雅的花香伴随着積雲觀的香火氣,悠悠飄散開來,絲絲涼意萦湧上心頭。
李承冕肩頭落了一兩朵花,他身影欣長,立在樹下的一口枯井旁,見薛見微一動不動,他又喊了一聲,“薛見微,你過來。”
薛見微膽戰心驚,磨磨蹭蹭地挪到井邊,背靠着這一株海棠,她凝神瞅着李承冕,眼神又不着痕迹地落在海棠樹後的高牆。
隻要李承冕一個動作釋放出危險的訊号,她便即刻飛身上牆逃之夭夭。
李承冕将五指攤開置放于枯井的上空,似乎在感觸些什麼。等了一會,他探過身子朝薛見微的額頭伸出手來。
薛見微屏住呼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偏過頭,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李承冕。
興許是薛見微的表情過于視死如歸,李承冕忍不住笑了一下,兩根手指從薛見微頭頂的樹枝上拂過,取下三四朵綻放得飽滿的海棠花。
“你瞧。”
他邊說,五指在枯井中央打了個圈,抛出掌心的海棠花。
寂靜幽深的井口平添一份春色,海棠花緩緩下墜之後,好似長了翅膀有了生靈,被井底的風托起在空中惬意地起舞,幾枚花朵轉悠了好幾圈才懶散地墜入井中,消失在黑暗裡。
李承冕觀察薛見微的表情,語氣中帶着點得意,“很神奇吧,像不像蝴蝶?作為你推斷正确的賞賜,我把這個秘密分享給你。希望能替換掉你方才不好的記憶。”
薛見微愣了好一陣,才抿嘴輕聲道:“多謝。”
“無妨,我說了,這是賞賜。”李承冕又從枝繁葉茂地海棠樹裡挑出幾朵花遞給薛見微,“你也來試試。”
薛見微湊近枯井,深不見底的井底微風輕拂,将她額前的碎發吹得晃晃悠悠,她接過李承冕掌心的花,肆意抛下。
春色重現,蝴蝶在暗色中起舞又落下,将薛見微心中的沉悶驅散開來。她如釋重負地攤開雙手,似乎要将殘餘的一點陰霾一并甩開。
李承冕盯着緩緩落下的花朵,歎了口氣道:“身為天子也會有許多不盡如人意,力不從心之時,宮裡有好幾口枯井,每當我覺得煩心之時便會如這般,抛灑幾朵花,假裝所有的煩累都随之消失殆盡,除去一身污穢,很是管用。”
可是她能說什麼呢?她說什麼都不對。
薛見微望着李承冕,斟酌了片刻,才不近不遠地客氣道:“謝謝,我很喜歡。”
“隻是謝謝便夠了麼?”
倘若在往日,他為了達到目的花費些心思也未嘗不可,凡事都應當有代價,一件換一件,天下從沒有免費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