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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折的遊廊蜿蜒于庭院之中,朱紅的欄杆在蔥郁樹木的映襯下愈發鮮豔。繁茂枝葉層層疊疊,一點清冷的月光透過縫隙灑下細碎光影,光斑在地面與廊間跳躍閃爍。微風拂過,樹影婆娑搖曳,遊廊籠了一層靈動的薄紗,探進來的枝桠蒼翠欲滴,将李承冕的身影重重包裹住,暗影裡誰也看不清他的面目。
李承冕手捏一柄泥金扇,扇面上是一副他自己親手臨摹的《五牛圖》,眼神逗留在影壁之處,恍神之間心思遊走到久遠之地。
那日,他也是站在此處,影壁一角映出一張稚氣未褪,但非要闆着臉做大人模樣的面容。
薛禾一雙墨玉的眸子滴溜溜轉個不停,最後停留在遊廊之下的身影上。
兩人四目相對,薛禾清脆地喊了一聲,“叔叔,我可以進來麼?”
李承冕有點手足無措,這世間喚他一聲叔叔的人從來沒有,晌午的日頭正毒,曬得薛禾的臉頰微紅,鼻尖挂起幾滴晶瑩的汗珠,翹首以盼望着李承冕。
李承冕心想,這孩子已經立在門裡了,還要同自己确認一番能否進來。于是他配合地做了個邀請的手勢,“别院離這裡還有一段距離,莫要說你走錯了路。”
薛禾一臉誠懇,“叔叔,你是不是姓薛?”
李承冕隻覺得莫名其妙,但還是好脾氣地應道:“我不姓薛。”
适才的一臉期盼,轉瞬間換了副面容,垂頭喪氣了起來,薛禾握緊雙拳似乎給自己鼓氣,“叔叔家中可有人姓薛?”
李承冕想了想,回道:“不曾有人姓薛。”
薛禾不依不饒,仍然不肯放棄,“再想想,真的沒有人姓薛麼?”
話到嘴邊,李承冕竟然有些不忍心破壞那一雙澄澈的眼眸,他并不回答,反而問道:“若有薛姓人家呢?”
愁雲密布的雙眉敞開,薛禾抿嘴笑道:“若是有薛姓的人家,那家人可有年紀約莫二十六七的男子?我同您長得這樣相似,說不定咱們還是本家的親戚,那符合條件的男子也極有可能是我的父親。”
李承冕啞然失笑,萬萬沒有想到薛禾竟是來尋親的,你看編一個謊言就要用無數的謊言去圓謊。倒不如一針見血将真相告知與她。
未曾有過希望,也就不用承受破滅的苦楚。
李承冕一闆一眼坦誠相告,“難道薛見微不曾告訴過你?你的父親已經死了。”
薛禾咬緊了嘴唇,藏在袖筒裡的雙手攥得更緊了,她呼了兩息恢複平靜,昂着臉細細打量起李承冕,須臾,對這張姣好的皮相做出言簡意赅的評判。
“你是個壞人。”
對于這樣直白的評判,李承冕不甚惱怒,反而覺得十分有趣,他彎下腰湊近薛禾,不解道:“怎麼就是壞人了呢?”
“你以為會令我傷心麼?我偏不叫你稱心!”
薛禾的直截了當,像是一把孜孜不倦的鑰匙,锲而不舍地鑽開李承冕的心門,他陡然生出幾分好脾氣,耐下心問道:“裹了饴糖的砒霜,和砒霜味的糖果子,你願意吃哪一個?”
薛禾不假思索道:“當然是砒霜味的糖果子,即便是砒霜苦味,也是果子。”
“那便是了,你願意聽好聽的假話,還是難聽的真言呢?”
薛禾不再言語,她定定盯着李承冕,忽而又改變了主意,“你和娘親說一樣的話,那你是個好人。”
歌頌贊揚的詩詞佳句成千上百,往日出口成章的薛禾此刻不願虛與委蛇,她挑三揀四,隻選了最樸實無華的一個。
好人。
她一屁股坐下,似乎早已預料到了,很是惋惜地歎了口氣,“要是你姓薛就好了。”
剩下的話不用薛禾講完,李承冕自然明白,倘若自己姓“薛”,薛禾便可将關于“父親”的這一期望心無旁骛地放在自己身上。
李承冕姑且認定,這是一份來自一個六七歲的孩子,不參雜任何權利金錢,美好而真誠的肯定。
你是個好人,要是你姓薛就好了,那麼你就可以做我的父親。
李承冕覺得心裡苦澀至極,如何做父親,他一竅不通,因為他不曾擁有過父親,連東施效颦也不能。
他伸出手指幫薛禾拭去鼻尖的汗珠,“為何你的父親偏要姓薛?說不定你随了母姓,你的父親另有姓氏。”
薛禾不懂,她隻知道書院的同學都是随了父親的姓氏,那麼她便理所應當認為自己的父親也該是“薛”姓,這一發問頓時令薛禾豁然開朗,她抓緊李承冕的衣袖,喜出望外又帶着羞澀,“叔叔,有沒有可能...你...會不會有一個六歲的女兒呢?”
李承冕屈膝挨着薛禾坐下,肅聲道:“我生過一場病,忘了許多事情,如你所說我既是個好人,這世間真有我的妻女,這麼多年,她們早來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