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北春坊本就人員緊張,恨不得一個人掰成八份用,你瞧,這麼多文書要這兩日整理完畢,趕緊打起精神,這可是你來北春坊的第一件差事,一定要多上點心思,回頭我會在大學士前替你美言幾句。”姚觀玉推門側身,給薛見微讓開路。
似乎是倉促之間随意收拾出來的地方,一地的散書信紙堆積如山,空蕩蕩的屋子裡除了書,僅餘兩隻案牍,一端的案幾高于另一端,應該是要照顧那身坐輪椅之人。屋子裡不算亮堂,放置着各式各樣的宮燈照明,地上又添了些許燭台。
“你一人忙了兩三日我實在過意不去,給你找了個幫手。”姚觀玉挪開幾本書,欠身解釋道:“承免,近幾日我确實有事推不開身,不然肯定不會麻煩你的,等下次你随意使喚我,我絕不推辭!”
薛見微橫眼冷觀,好大一張餅,也不知道承免是否樂意吃下。
看樣子承免應是抄了許久,他放下毛筆,張開十指活動筋骨,須臾又重新提起筆寫起來,“無礙。”
“傻站着幹什麼,有什麼不會,你盡管問承免,這是咱們北春坊的寶貝,沒有他不會的地方。”
承免置若罔聞,埋頭書寫。姚觀玉推着薛見微進了門,見她落座才放心的離去。
薛見微攏起衣擺,盡量不蹭到地上的燈燭。她依言坐在案幾一端,茫然道:“我該做什麼?”
承免頭也不擡,“點燈、燃燭、續水即可。”
“不用我幫你抄錄麼?”薛見微看着四下的書,“抄錄文書不應屬于翰林院麼?怎麼如今北春坊也要攬起這活了?”
承免筆尖一滞,他拿起一張紙遞給薛見微,“寫兩個字。”
是要看我的字夠不夠格麼?
薛見微提筆略一沉思,洋洋灑灑寫了兩個字。
成免。
她故意寫錯一字,笑道:“你的名字,是這兩個字麼?”
承免拿起旁的一根羊毫毛筆,在“成”字上劃了一道,繼而在旁邊寫上“承”一字。
他的雙眸落在紙間的兩個字上。字迹灑脫不拘一格,不似平常女子的字般秀氣,是為可取。
承免随手從身後掏出一本書遞給薛見微,“将這一本裡涉及安王的事件,逐一抄錄下來。”
“你們是要給安王修傳編史麼?”薛見微翻了兩頁,這一本是安王日常的起居注錄,她不禁納罕,“他們倒是會省事,資料你們寫了,功勞他們取了。”
承免好似沒聽到,又轉過身子繼續抄錄去了。
微風拂動,天幹物燥。
承免一言不發,薛見微抄寫了半晌覺得這差事實在枯燥乏味,便開始走神,地上的蠟燭随着風勢跳躍起來,好幾次火苗差點燎到書角,幸好那本書面被漆封過,逃過一劫。
薛見微提議:“要不,我把這燭火拿上來?”
“我在輪椅上,拿取不方便。”
“可......”
承免終于舍得從書海裡擡起頭,他看了薛見微一眼,“你要是不想抄,我一人也行,畢竟此事無趣,不是什麼人都能耐下性子的。”
“我......”
我也沒說不抄啊,薛見微捏着筆恨恨想。如此一來,倒顯得自己眼高手底起來。
她剛寫了兩行字,大門敞開,連帶着進來一股風吹熄了一半燭火。
走進來一人捧着一沓厚厚的折子,随意丢在承免的案幾前,“大學士的奏疏你幫忙寫一下,寫好了我過來取,還有,昨日大家讓你幫忙寫的十來份策論,你寫快些,我一并來取。”
如果說姚觀玉的言語之間還帶着些歉意和想要彌補的忏意,這人的吩咐充滿了趾高氣昂的理所應當,說完就走,連寒暄也無。
門又“哐”得一聲撞上,幾根燭火又滅了。
承免将折子打開,中間夾着一張紙,薛見微瞥了兩眼,應該是需要寫的提綱大意。
“這也是你的活兒麼?”
承免司空見慣般将折子攤開,并不需要思考,續着折子首行接着寫下去,餘光發覺薛見微仍等着自己的應答,他邊寫邊回道:“不是。”
薛見微心中帶着點子怒其不争的惱怒,“那他給你,你就接着了?”
那人依舊淡然道:“無妨,順手的事。”
薛見微隻覺得自己心口的怒氣磅礴,她索性拿起一根蠟,逐一點地上被熄滅的燭火。
她必須得找點别的事做,好轉移這即将噴薄的惱怒。
地上的燭台油燈星羅棋布,她一根根一盞盞耐心點燃。說來也是有點好笑,沒想到她一前任掌燈,此刻真在這裡點燈。
一來二去,薛見微也從中找到點樂趣。比方如何快速點燃燭火,如何添油,如何挑芯。
“勞駕,可以幫我一下麼?”
薛見微擡眼一瞅,承免的輪椅卡在縫隙之中,轉不開身,應該是嘗試了幾下發覺無法依靠自己的力氣挪動開,隻好求助于身旁唯一的人。
這一請求對于承免來說似乎很是困難,見薛見微沒有回應,承免隻好垂下頭,咬緊牙關撐在輪椅上,暗自使勁。
“需要擡起來麼?還是轉出去就行。”薛見微上前幾步,單手将輪椅用力提起。
承免連忙道:“這樣就可以。”
受了一點力,輪子從卡口處轉動出來後,承免轉動輪椅準備出門。
薛見微跟在身後,想起在壽昌門時承免那不人不鬼的窘境,好心道:“要出去麼,我幫你扶輪椅吧。”
承免不言語,轉動輪椅至門口。
行了吧,肯定又是什麼“無妨、無事”之類的托詞。對于獻殷勤這件事情來講,大多數時候,薛見微是不願意熱臉貼人冷屁股。
輪毂摩擦地闆的聲音戛然而止,伴随着一清冷的聲音,帶着濃稠的歉意和小心翼翼,“我想回東廂苑取一塊墨,麻煩您了。”
薛見微已經迅速學會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她笑着學舌:“無妨,順手的事。”
承免背對着自己,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如何,但他的背影終于從緊繃的客氣中松懈了下來。
在一頭麋鹿主動的善意下放松了警惕。
天色陰沉了下來,連着刮起了大風,吹得風沙四起迷了眼睛。
“等我一下!”
薛見微放下承免,匆匆鑽進屋子裡取了一本薄薄的冊子遞給承免,“拿着,把眼睛擋着,小心風沙迷了眼。”
承免也不推辭,接過冊子掩面。薛見微推着輪椅直接朝東廂苑走去。
男子居住之地她不便進去,将承免推上台階後,她便抱着胳膊,斜靠在東廂苑大門口的槐樹下靜靜等着。
難道這墨是要在屋子裡現捏出來麼?
她左等右等,等得心煩意亂時,忽而聞到一股焦糊的味道,緊接着一聲高呼,“文思閣走水了!”
文思閣?薛見微心頭一凜,不就是适才她和承免抄書的地方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