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事府同翰林院已經請了陛下的旨意,明面上的程序仍舊不能少。
北春坊得寫上奏疏呈給陛下,陛下朱批同意後交與吏部、翰林院一并定奪。
姚觀玉張弘二人一走,北春坊本就不旺的人丁更加稀少,這麼一“簡單”的任務便落在了薛見微的身上。
“愁煞我也!”
薛見微忍不住仰天長歎,心中将楊慎良翻來覆去罵了個遍。
她在侍燈司幹得都是上手的活,能一眼看出私藏的賬本漏洞,或者探明蛛絲馬迹,平鋪直述寫明罪狀用意即可,何曾這樣字斟句酌地寫過奏疏?
要有理有據,要簡明扼要又要婉轉周折,要高屋建瓴,又不能空無一物。
這般既要又要,薛見微隻覺得自己殘餘一縷枉死的魂魄,死不瞑目地挂在冊子上。
嗯……說不定死之前能寫出來吧?
“笃笃”兩聲,有人敲門。
門外一人掀開簾子推門而入,是承免。
他朝薛見微點頭緻意,薛見微正心煩意亂至極,也懶得同他寒暄,随意點了個頭又埋進紙裡。
承免目不斜視轉動輪椅,行至一旁的多寶架上取了一本書,又匆匆離去。
整個過程不超過一刻,簾子放下的空隙中鑽進來寒風肆意,吹動地上零零散散扔着廢去的紙團。
夜已深,空空浪費了時間,但收效甚微。地上的紙抱團取暖,仿佛在恥笑薛見微頗為滑稽的抓耳撓腮。
薛見微索性爬起身子,走到書架上摸索一番,閉門造車是行不通的,還不如看看有無可以借鑒的前車。
一列列看過去,她的目光落在一本極薄的冊子,薛見微兩指一捏,不過幾頁,但被人精心裝訂,塞在一角裡。
翻來扉頁,居然是大名鼎鼎的《請誅賊臣書》,看樣子是草稿,除了勾去幾條冗餘的句子,全篇一氣呵成,暢快淋漓精妙絕倫。
這是和光二十二年,承免攥寫的清繳睿國公的罪書。翰林院大學士于仕傑憑借這一篇《請誅賊臣書》當衆斥責睿國公數條罪證,聲色震厲,轟動朝野一戰成名。
薛見微一怔,目光掠過睿國公私采燎陽鹽礦、亂政滋弊等等十宗罪,落在一行字上。
“和光一十八年驚雷久不聲,燎陽地震與日月交食之變,觀天司占雲“賊人專政”。
而後一句,被毛筆勾畫成了一條墨痕。
薛見微從懷裡掏出一個鼻煙壺放在燭火上烘烤一陣,升起的煙氣熏在紙張上,她舉起來透着光,将毛筆劃痕下的逐漸浮現的筆迹辨認出來。
“陛下聽信賊人所言請術士入宮清君側……”
薛見微眉頭緊鎖,所以觀天司占出賊人專政,本來劍指睿國公,陛下卻聽信睿國公所言借刀殺人,由術士入宮聲稱清君側,清殺了他人。
和光一十八年,正是父親入宮失蹤的年份,這幾年她在宮中将和光一十八年發生的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搜羅得爛熟于心,不放過一絲可能,何曾有過請術士入宮清君側過?
“笃笃”兩聲清脆的敲門聲再次響起。
薛見微迅速将冊子塞回原處,一個閃身至門口,“誰?”
她起身一看,來人依舊是承免。
奇了怪了,往日神龍不見首尾的人,今兒已經來這小小的屋裡第三趟了。
薛見微奇道:“你腿好利索了,閑不下來啊?”
“......”
承免無語至極,他從禮部商議安王出殡之事回來,便見到薛見微在此處,同旁人問了兩句,才知道吳掌事安排了她書寫奏疏一事。
這麼簡單的事情,居然從黃昏一直磨蹭到了深夜,一篇文章寫不出來,地上的紙倒是糟蹋了不少。
他眼神一瞥,書架上被他刻意塞進去露出個角的冊子,整整齊齊夾在一衆書籍之中。
看來薛見微已經看過他的文章了。
天下文章一大抄,薛見微随意從冊子上抄錄一兩句,東拼西湊也該寫完了吧?
不曾想,燈火通明,全然不見熄燈之勢。
他隻好借口取一本書、拿一根寫得趁手的毛筆,進來不漏痕迹地朝案幾一看,很好,鎮紙下還是白紙一張。
承免面無表情,斜睨一眼地上的紙團,“彼此彼此,你也忙得很,我就不打擾了。”
他轉動輪椅正準備出門,薛見微眼眸一閃,眼疾手快拽住承免,幾乎是哀嚎起來,“救我!”
薛見微拿出點苦口婆心的架勢,“承免,你知道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常言道好人一生平平安安……”
說着她兩手一拍,單指有節奏地擊打在輪椅上,好似是在敲擊木魚,“難道你不想給自己積攢一點功德?”
承免雙眸一垂,“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