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胸高的紅木櫃台久經歲月,被磋磨得油光水滑。一留着山羊胡的老頭坐在雕花烏木椅上,沉思飛速撥弄着白玉算盤,此人正是福煋莊的帳房先生劉犇,聽到有人進來的腳步聲,頭也不擡地迎聲,“客官典當還是贖回?”
劉犇擱下毛筆一瞧,立即起身推開櫃門,“薛掌燈來啦!”說着他又作勢朝自己的嘴上扇了一下,“不對,應該稱您一聲薛司使!”
薛見微苦笑一聲,“老劉,快快閉嘴吧,如今我是北春坊一小小的侍書女官。以後别再提什麼掌燈司使了。”
劉犇一摸胡子,面色不改笑呵呵道:“也好也好,耳濡目染多吸點墨水,總比在侍燈司五舞槍弄棒、去織造司撚針繡花來得好!聽我老頭子一句勸,位高任重,清閑點也好。”
他轉過身将櫃台的門闩拉開,絮絮叨叨起來,“你可有些日子沒來了,新鮮的花樣子我都讓劉淼給你單獨空出來一格,還有客人典當的蜀錦,那一塊雨絲絹極為難得,你自己來瞅瞅!”
薛見微跟随劉犇的腳步進了櫃台,一不留神撞在堆積的箱子上,這一撞動靜不小,薛見微龇牙咧嘴“嘶嘶”兩聲,隻怕明兒膝蓋上就要起一塊淤青。
“姐姐怪我,沒有收拾利索。”一眉眼溫婉身着鵝黃色衫子的少女,面露慚色将翻起箱蓋合上,“姐姐撞得痛麼?”
“無事,我皮糙肉厚慣了。”薛見微餘光一瞥,箱子裡一點熒光頗為熟悉。
“劉淼,等等!”薛見微順勢将箱子擡起來,一顆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孤零零躺在不計其數的珠寶玉器之中,零星一點熒光并不顯眼。
薛見微兩指一捏,“這珠子你們近日收得?”
這一顆與她贈予狄沛的那顆大小相當,很是相似,唯一的區别則是當鋪中的這顆夜明珠,滲透進去紅色的點狀雜質。
“珠子不錯,你也知道這夜明珠看得就是質地晶瑩剔透,皎潔圓明才能估上好價,一點玷相穢,便不值個好價了!”劉犇舉起近旁的一盞燈,湊近夜明珠,那點點紅色的雜質在燭火的映襯下,更像是與珠子渾若天成。
薛見微點頭,端詳了片刻又問道:“當得死期活期?”
當鋪規矩,若為死期,客戶便不會再來贖回。
劉淼翻開賬本,凝神查閱了片刻,“死期。”
“老劉,給我算個好價錢,我買了。”
劉犇将珠子徑直塞進薛見微手裡,“這普通的螢石,你就意思意思得了!”
于是,薛見微也不拘泥,從錢袋子摸出點碎銀子“意思意思”,便将珠子納入懷中。
過段時間大家忙完了,還要一同去探望狄沛,她剛好将這顆珠子送出去做狄沛“榮歸故裡”的賀禮。雖然這顆珠子中間有點雜質,倒是無傷大雅,最重要的是,價格便宜,連帶着中間的雜質也讓薛見微越看越順眼。
劉淼陪着薛見微進了庫房,果真如劉犇所說,給薛見微單獨列了一格。琳琅滿目的绫羅綢緞散發出奇光異彩,頃刻間将薛見微的目光吸引。
劉淼遞來一雙手套,将梯子挪過去,“姐姐可有好些日子未來,我幫你積攢了好多,你且看看有無那你要尋找的花樣子?”
薛見微凝神一張張翻開,有的是成衣,有的則是布匹,一樣樣看過去花費了不少時間,劉淼也習慣了,她拿起賬簿坐在一旁輕聲念叨:“父親叮囑之後,上京十六家鋪子的布匹成衣都會送到咱們庫房來,上個月父親還讓他們将典當的靴鞋也送來,等你這一塊看完了,我引你再去細看。”
薛見微已經被布匹衣裳埋進去,裡面傳來沉悶的嗯聲應答。
劉淼朝裡張望了幾眼,怯怯道:“要不姐姐将那花樣子畫出來,我們按圖索骥找一找,總比姐姐一人摸索要快一些?”
“無妨,我一個人可以。”
窗外的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淅淅瀝瀝沒完沒了。一陣蹉跎,等薛見微從福煋莊出來時,天色已暗。
不出意外,今日又是白白辛苦一場,什麼也沒有尋覓到。
街上濕漉漉的積雨浸濕了薛見微的鞋,天氣陰冷濕寒,冬日的夜晚總是來得特别快,此刻陪着她的隻有一顆懷中的夜明珠。
有時候薛見微也會如曲霁明所言,懷疑自己是否因為年少,而模糊了記憶,以至于這麼多年來,她踏破鐵鞋依舊無覓處。
那是和光一十八年,一個平常的夜晚。家中有訪客而來,十二歲的薛見微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讨人嫌的年紀,她為了一點瑣碎小事同父親怄氣,懶得出去同客人陪禮寒暄,索性藏進書房的櫃子裡,躲份清閑。
父親不在正堂同客人議事,卻破天荒進了書房翻箱倒櫃。薛見微唯恐他人發現,隻好在黑暗中屏息等待。
似乎頭先的一位客人與父親談得很不愉快,勃然大怒後拂袖而去。而後進來一雍容華貴之人,那人一出現父親便不再言語,跟着他們出門而去。
父親自然明白薛見微正在怄氣,同薛見微貼身的婆子招呼了一句他要入宮,去去便回。他孤身一人離去,這一走,便是杳無音訊石沉大海。
為何記得那人雍容華貴呢?
薛見微藏身在櫃子裡得角度看得清楚,那人一雙錦履上不曾沾染一點灰塵,鞋面的織錦圖案——蜿蜒于祥雲中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