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子及藥煲六兩,郎中診費及藥方十兩,承免應歸還薛見微合計一十六兩。”
落款是薛見微及承免兩人的名字。
一張平平無奇的紙張被摩挲查看得過于頻繁,以至于紙張的邊緣已經起了毛邊,毛茸茸一層撓得承免眼睛幹澀。
承免舉起紙張透着燭火,兩眼似乎要将這張泛黃的紙戳穿。這是他還清銀兩後讨來的欠條,美名其曰:錢債兩清。
須臾,他輕聲念了一句,“薛見微。”
三個字似有若無,蘊涵道不盡說不明的紛雜,瞬時間點燃承免的一腔煩悶。
晚風怒号,“啪嗒”一聲将窗子吹開一條縫隙,窗台飛進來一兩片凍得硬如磚塊的樹葉,霎時間冷風直灌,吹得承免噴嚏連連,上一次的高燒至今也未能好痊愈,他隻要受一點冷風還是要咳嗽個不停。
承免徐徐起身,正欲将窗子扣嚴實時,一眼瞧見黢黑的院中立了一人,那人身形僵硬幾乎要在寒風中化作一尊石塑。
承免心口一沉,呼吸一滞,加快蹒跚的步伐推門而去。
常言道關心則亂,承免一心隻顧得去搶救那尊“生死不明”的雕像,完全不曾想過他這光秃秃的院子怎會憑空多出幾片樹葉,那麼恰到好處地鑽進窗子裡。
薛見微捧着從楊慎良處讨來的一壺姜茶。其實等她拎回北春坊時已經涼透了,她隻好舊瓶裝新酒,尋摸出來個很是文雅的暖壺,兌入滾水,估摸着時辰差不多了,才提了姜茶朝東廂苑趕去。
臨走,還不忘摸了一把牆角的黑灰蹭上鼻尖。一見屋中燃着燈,薛見微直等到刮起風了,才從衣袖中掏出幾片綠葉兩指一彈,“敲開”承免的窗戶。
庭院裡枯樹的枝丫肆意伸展,在慘白的月光下,投下斑駁冷硬的影子。朔風呼嘯而過,刮得樹枝嘎吱作響,那聲音在空蕩的庭院中回響,更添幾分凄清。呵出的熱氣瞬間化作白霜,寒意刺骨,直鑽心底。庭院深深,隻剩風聲與樹影相伴,仿若時間都被這無盡的寒冷凍住。而在這天寒地凍之際,居然立着一人,沒有等候的焦灼催促,看起來隻是漫無目的不抱希望的守候。
于是,承免推門一看,一臉無辜的薛見微乖巧地候在院子角落裡,渾身微微打顫,兩隻手臂緊緊團在胸前似乎保護着什麼。
承免壓下喉間的哽塞,面無表情道:“夜深拜訪,不知有何貴幹?”
薛見微從懷裡掏出一暖壺,正色道:“聽人說你最近咳嗽不停,我熬了些姜茶給你。”
承免的目光落在薛見微鼻尖的黑灰,想來這壺姜茶熬得十分艱辛,他語氣松軟了些許,“勞煩關心,我近來身子已經好了些許,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這兒我也不熟悉,找人借了一口爐子,熬了兩個時辰,可能火候過了頭,你湊合喝一點。”薛見微将暖壺塞給承免,“茶葉與姜片我已經細細濾過了,沒有殘渣。”
推讓之下,承免德指尖觸碰到暖壺,明明是夾層厚瓷的暖壺,酷寒夜色中,承免卻覺得這瓶身很是燙手。
薛見微塞得結實,承免避讓不及,索性上前幾步将暖壺置放在窗下,冷聲道:“想來平日你總是給他人熬姜茶,可知這是世上不是人人都喜歡姜茶。”
承免一句話,将“他人”二字咬得極為用力,好似要極盡全力與“他人”撇清幹系。
薛見微跟着走到窗前,一頭霧水隻覺得莫名其妙,“我從未給人熬過,這是第一次,何來他人一說?所以才掌握不了火候熬過頭了嘛。”
承免偏過頭,“往日與你住在一起的人,你不得好生照顧?”
“他?我照顧他作甚?”薛見微憤憤地抱怨起來,“他白住在我那兒,連銀子都不給我,我平時都在宮裡,也無法知道他幾個月來借一宿,不過本就泛泛之交,過于計較傳出去對我名聲也不太好。”
薛見微有口難言,總不能說因為李昇貴為皇子,說不給就不給,她也不能奈何。
不知是不是錯覺,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承免表情明明沒有變化,但薛見微明顯能感覺到他雙眼的疏離宛如接了日頭的溫度,逐漸化凍。
她眼神一點,望着暖壺欲言又止道:“那個...熬了兩個時辰...差點給我燎一手泡。”
薛見微攤開手掌,掌心斷甲紮進去的痕迹已經痊愈,隻留下淺淺的幾道肉色的疤。
承免背着手,眼睑投下一片陰影,“謝謝你,不過......”
“嘎吱!”
薛見微聞聲望去,屋檐之下半人高的窗戶随風晃悠了兩下,筆直地砸下來,宛若大廈将傾朝窗下的二人倒下。電光火石之間她想也沒想,眼疾手快一手推開承免,另一隻手徑直一接,窗子砸在她的手掌之上,碎裂的琉璃紮進薛見微的掌心。
開始隻是滴滴答答點點血迹,轉瞬指尖血流如注,可憐的姜茶碎了一地,升騰起熱氣化作一縷寒煙消散在空中。
恍恍惚惚之間,薛見微殘餘的最後一絲理智心想,這一筆豐功偉績必須得濃墨重彩寫進正月初一的報告裡!楊慎良,你得給我加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