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免垂着手臂立在門檻下,仰視着薛見微,雙眼一副程門立雪的誠懇,“不用。”
薛見微聲音發冷,“有事麼?卑職身體欠安,若是無事請許卑職先行退下。”
她一轉身便被承免扯住衣袖,好似再慢上片刻,眼前的人就要飛走。
“你嗓子好點了麼?”承免擡眸看了眼空蕩蕩的侍燈司,頓了頓又補充道:“織造司人事簡單,去了會結實些新朋友,莫要過于傷神,一切都要往前看。”
薛見微面無表情,“那還請殿下教誨一番,卑職應該如何往前看?”
這幾句拒人千裡之外的稱呼,像是枚通紅的火炭燙得承免眉頭緊鎖,“不要叫我殿下,你也不必自稱卑職。”
薛見微笑了笑,“不可稱呼殿下,可陛下尚未下旨冊封東宮,難道……”
“薛見微!”承免往日波瀾不驚的臉色終于有了起伏,“你我之間非得這樣麼?明明......”
薛見微定定凝視承免,雲層裡的天光灑下來落在薛見微的睫毛上,打下一片潮濕的陰影。
承免輕聲道:“明明是你說,咱們是可以一起偷偷分享快樂的情分。”
承免的聲音越發單薄,這是一種預感即将要失去些什麼卻束手無策的恐懼。眼下排山倒海般迎面而來,高高抛起至雲端被溫柔地包裹,又重重跌落谷底,他幾乎快要窒息。
這種感覺對于承免短暫的人生來講實在是太過于熟悉了。
是李鼎許諾的中秋團圓夜,他為此整整期盼了一整個月,在看到李鼎貼身的内官來傳話時心中的泛濫起的恐懼。
是和光一十八年的那個夜晚,母親難得的感慨要是自己再快些長大就好了。
現在,他成了被驚濤駭浪拍打上岸的一尾魚,垂死掙紮地試圖提醒薛見微回憶起曾經的承諾。
薛見微猛地昂起下巴,眼睑的潮氣随着天光漸起變得幹澀,她沉聲道:“李承冕,你知道我父親為什麼會給我起名叫薛見微麼?他說我從小就有見微知著的本領,能于細微難察之處,洞察秋毫,由事物初始之細微征兆,推斷全貌,我父親略懂岐黃之術,他說有時候還不及我半點。得益于這點天賦,我尚且能跟着楊司使混一口飯吃。”
薛見微深緩了兩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能成為太子伴讀必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人人都不願相信李旸是溺水自盡,其實李旸是畏罪自盡對麼?你将那些腌臜事推波助瀾到他的面前逼他,當然了,雲岫作為燎陽人,也是你的一步棋子,她擔心兔死狗烹不得不裝瘋賣傻,可惜即使躲進永巷你也不願放過。”
“陛下含糊不清的态度讓你另設它法,誰也不會注意到一位短腿的校書令,文思閣起火,你正好處理完礙眼的兩位同僚,又趁機借那一批庶吉士的口誅筆伐,重新發揮這場戶籍買賣案,再名正言順與于仕傑聯手安排自己的人,在冊立東宮一事上大做文章,利用陛下對安王的愧疚,對慶王的忌憚,從夾縫中走出一條承冕之路。不得不說,陛下的名字起得真好,承冕,承王冠之冕,這意思再清晰不過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李承冕,我當然能理解你的做法和手段,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但你不應該用侍燈司所有人的性命為你的晉升之路添磚加瓦,你在永巷受的苦與他們并沒有沒有關系,令堂之死與侍燈司更是毫無瓜葛,話至此處,你還有什麼顔面站在我眼前說什麼情分?我隻恨不能将你殺了,和李暄一起黃泉路上作伴。”
她指着承免的心口,似笑非笑道:“有時真想剖開你的心看看,有幾分是真?”
看吧,狂風驟雨來得這樣快,一顆懸在心口的石頭終于落下跌進萬丈深淵,承免笑了笑,“如果做出這一切的人,是李昇,你也會這樣不留情面地罵他麼?”
薛見微冷聲,“李昇斷然不會做到這一步。”
“李昇就高風亮節了?難道你來侍燈司就沒有别的秘密了?”
承免咬緊牙關,擡聲道:“楊司使鈞鑒,承免并無異心,今呈所察詳情。承免每日卯時即起,簡單用膳後,便匆匆趕赴詹事府。于詹事府中,其一心奉公,諸事皆親力親為,勤勉有加。處理文案,嚴謹細緻,每遇疑難,反複斟酌,直至妥善解決,未見有敷衍塞責之态。整日忙碌,皆為府中公務,未聞有涉足他事之舉。”
“承免公事之餘,幾無社交往來。既無密友至其宿處,亦不見其外出訪友。若有閑暇之時,皆沉浸于書海之中。其所藏之書,經史子集俱全,每日歸宿,便端坐書房,手不釋卷。
目前所察,承免為人純善質樸甚至懦弱,對待同僚謙遜有禮,雖工作繁忙,若有人求教,必耐心解答,毫無藏私之意,亦不曾有推脫拒絕之意,他人常命其承擔多餘繁雜事務,也不見其煩擾。面對仆役下人,亦寬厚溫和,從未見苛責打罵。其心思單一,撲于公務與學問,于朝堂紛争、權謀傾軋之事,不曾涉獵,更未見有任何謀逆異心之行徑。故而可堪信任。”
薛見微大吃一驚,“這是我交予楊司使的信件,你怎會知道?”
“你來北春坊不過是為了完成侍燈司的任務,難道誰比誰又真誠了?”
承免兩隻眼球生了鏽,隻能怔怔看着面冷如冰的薛見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