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如薛轶所言,不同于上京的肅穆和瞿州的粗砺,燎陽一如那份濕熱般粘膩,讓薛見微倍感新奇。
沿街兩側吊腳樓連薨接棟,檐角銅鈴系五彩絲縧,風過處叮咚如報時古樂。當地人挑着篾筐入市,筐中盛着朱砂染的茱萸、繡着蠱紋的帕子,更有不計其數的陶瓶裝着酒,封泥蓋着野獸首印。繡坊臨街支起花繃,女子騎坐在檐下飛針走線,銀梭擊節應和檐角風鈴。賣巫傩面具,售趕山鞭,羅列九黎蠱藥、花山棉,琳琅滿目真是目不暇接。
也不知這擁擠的人潮和如火如荼的熱鬧,是燎陽自有的習俗,還是蛻龍節的緣故。
薛見微隻得化身一條靈活的泥鳅,在細細密密的人群中鑽來鑽去,擠出一身汗才到達今日的目的地——垚州知州府。
她拱手朝門口的守衛行了一禮,“敢問這是知州大人蔡柏山府上麼?”
守衛的鐘戟本不想搭理,可細細瞅兩眼見薛見微一身外地人打扮,擔心有要事便應了一句,“找大人有何事?”
“煩請通傳一聲府上的狄夫人,上京的舊友前來拜訪。”
一聽是上京人士,鐘戟也不敢怠慢,與身旁的人吩咐了兩句,那人便進了府中,薛見微立在廊下等着。
周戟重新打量起薛見微,奇道:“娘子也是在侍燈司當過差?”
薛見微以不變應萬變,“何以見得?”
“我們夫人也是侍燈司出身,從上京随大人遠嫁至此,若說是夫人的舊友,那就隻有侍燈司而來。”
他手中的長矛墩在地上“砰”地一聲悶響,薛見微不動聲色按住腰間的軟劍,面色如常望着守衛,不料那守衛嘿嘿幹笑了兩聲,“你看,垚州花繃裡尋常的姑娘見了我這長矛一墩,必定花容失色,娘子居然面不改色,想來也是見過大世面的。”
薛見微跟着不痛不癢附和兩句,“哪裡見過大世面呀,我也就一婦道人家。”
“我的天老爺!瞧瞧這是誰!”
一女子雲鬓斜簪三翟銀冠,腰間垂墜垂獸首銀鈴,弓鞋綴點翠流蘇,行步間環佩輕響,聲色中七分歡喜三分驚訝,從門裡徑直沖上前一把摟住了薛見微,勒得薛見微喘不過氣息。
薛見微伸長脖子正色道:“狄沛!你再用力勒緊一寸,我即刻就可以去見楊司使,再順便告你一狀!”
狄沛松手扳過薛見微的肩膀,喜不自勝,“怎麼想着來垚州尋我?”
見了熟人,薛見微放松不少,“此事說來話長。”
“那就長話短說。”狄沛一勾手,不由分說攬起薛見微進了知州府。
周戟得意洋洋地朝一旁守衛的人炫耀起來,“如何,又叫我猜中了吧?”
旁人似乎已經司空見慣,敷衍道:“回回都讓你猜中,了不起得很。”
周戟不以為然,又低聲嘀咕起來,“奇也怪也,侍燈司竟然還有人活着。”
——
“你是說,薛見微回俞州去掃墓了?”
李承冕怒不可遏,“哐啷”一聲,手中的筆洗斷裂開來,豁開的口子仿佛正龇牙咧嘴嘲諷起李承冕。
眼見李承冕手掌鮮血直流,何曾見過他如此外露的情緒,李昇也吓了一跳,印象中此刻的李承冕應該撐着一張不動聲色的臉,将手中的利刃慢條斯理戳進對方的血肉模煳的傷口裡。何至于這般大動肝火?
他驚呼一聲,“皇兄這是何故?千萬别傷了龍體,元慶!快快去請郎中!”
李承冕聲色發冷,“為何不趁早告知。”
“我以為皇兄已經知道此事,您近日不是常去别院與她議事麼?”李昇一臉無辜,将毫不知情四個大字寫在臉上。
自從那一夜薛禾在病重握緊李承冕的手指,恍惚之中念起爹娘,李承冕心中發怵再也不敢踏進别院半步。
他怕,怕撞見醒來的薛禾,怕薛禾向他發問。
他不知道如何解釋,盡管他自诩是一個能自圓其說滴水不漏之人。
“李昇,你是故意放她走得是麼?”
李昇無奈,“皇兄又在說胡話了,我這妹子本就性格不羁,誰又能束縛得住呢?”
筆洗裡的渾水稀稀拉拉沿着案幾流淌開,草色的紙張沾滿水,在李承冕的手中變成土黃色。
李承冕沉聲,“我若是挾天子以令諸侯,拿了薛禾的人頭,你說薛見微還束縛得住麼?”
李昇跟着笑了一聲,“皇兄宅心仁厚,定然不會。”
他望着面色陰沉的李承冕,心中感慨萬千。那日薛見微托付薛禾給他時,自己便問過這個問題,“倘若李承冕要用薛禾威脅你呢?”
薛見微淡淡道:“他不會。他既然會給薛禾解毒,就說明他心存愧疚。沒辦法,父女連心,這是命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