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是皇家之事,此事說簡單,一句“按大荀律,刺殺天子應當株連九族。”即可了事,可說難,薛見微為大荀誕下公主,又是先帝禦賜的淮王妃。他心中叫苦不疊,索性耍個滑頭,“陛下所言極是,薛見微此時身份特殊,萬萬不可草菅人命,不妨暫且按下不表,留待微臣将此案交予大理寺、宗人府,大家協同商議出一良策。”
李承冕斂眸,森然斜睨一眼齊大同,繼而望向地上的薛見微,她梳起的發髻露出白皙的後頸,整個人空洞得撐不起一件衣衫,一棱棱分明的骨節幾乎快到透出皮膚來。
李承冕喉嚨一梗,心有不甘沉聲道:“薛見微,你還有什麼想說的麼?”
話至此處,薛見微已明白今日便是時候了。
說什麼呢?再說也是枉然,薛見微閉上雙眼緩了一息,心中卻好似卸下沉重的負累,豁然開朗起來。她低着頭回道:“奴婢沒有。”
你當真如此厭惡我,以往的情分被你輕描淡寫一句“過去”了事?還是說從一開始你心中就有他人,自然勻不出旁的位置出來!
得了這句應答,李承冕反而笑了一聲,“好得很,來人!罪婦薛見微,謀害天子其罪難恕,朕念其實無悔過之心,即鎖系圈禁永巷,擇日杖殺。”
薛見微朗聲,“叩謝陛下隆恩。”繼而兩對冰涼的鐐铐拘上她的手腕腳踝。她行至門口,心口卻一片淤堵喘不上氣,帶着鐐铐鬼使神差地朝李承冕重重行了一大禮。
寒風肆虐,點點涼意飄散在薛見微的臉上,她昂着頭望着天,陰沉的天終于簌簌地下起了雪粒子。
恍惚之間,她好似看到了一個個熟悉的身影,穿過白茫茫的大雪笑着呼喚自己。
是父親、是曲霁明、是楊慎良、還有素未謀面但能一眼識出的陳繼廣、神采飛揚英姿飒爽的聞淵、言笑晏晏的薛禾,以及面目全非的李鼎。
她喃喃道:“别急,我馬上來尋你們。”
欠債的,債已清;有怨的,仇已報;冤孽深,業火焚肝腸;恩情重,甘霖潤枯荒。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不過浮雲一夢,煙消火滅爐香散,獨留空月照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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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從縫隙鑽進來,炭盆裡的火炭吃了幾滴雪粒子,迸發出幾點火星子,開口炸開西暖閣一片死寂的,是于仕傑。
他放下手中冰冷的茶水,幽幽道:“算上和光二十七年春,應該計作兩次刺殺大荀的天子。”
于仕傑将“大荀”兩字用力從齒間逼出,引得李承冕側目,心中疑雲頓生。和光二十七年,薛見微在自己身邊蟄伏數年,為保李鼎性命,露出真面目持劍相逼,那一劍幾乎要刺穿自己的心口,明明隻有一劍,何來第二次?
他目不轉睛望着于仕傑,厲聲道:“此言何意?”
不等于仕傑開口,齊大同搶白表現起來,“陛下竟不知?先帝的頭顱是薛見微砍下的呀!”
話一出口,齊大同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他讪讪道:“前塵往事陛下不願再提,是臣失言了。”
于仕傑微微一笑,“無妨,能将薛見微接回宮,陛下不明說,咱們做臣子的也應該生出一顆七竅玲珑心有眼色些。”
李承冕渾身冰涼,緩了一息才顫聲道:“害死先帝的兇手——楊慎良,不是已在宮中伏誅,如何變成薛見微了?”
“那一日侍衛們沖進兆和殿時,隻看到被刺傷昏迷不醒的睿王殿下,以及提劍割掉先帝頭顱的薛見微。後來楊慎良甕中捉鼈,将為首的一批侍衛殺光,血洗兆和殿,才讓薛見微僥幸逃走。知曉此事的,如今老得老,死得死。”于仕傑擡眸與齊大同相視一笑,“也就剩下咱們幾個老東西了。”
李承冕心若擂鼓,耳邊嗡嗡作響。
這不應該,薛見微提劍殺害自己,是因為自己預行不軌之事謀害李鼎被她親眼目睹,她才利刃出鞘。可若是薛見微要李鼎死,為何要阻止自己動手?此間種種豈非多此一舉?
一股冷風砭骨而來,一侍衛推門而進,神色猶豫行了一禮,“陛下,許是犯人知道大限将至,才出了兆和殿……就……”
侍衛結結巴巴,李承冕吼道:“如何!”
“好像……沒氣了。”
一口鮮血自李承冕口中噴薄而出,澆得盆中的炭火抖擻,血淋淋一片,映上窗棱紅色的剪紙,當真是花團錦簇,萬紫千紅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