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個流人已經醒了,三兩個在抓着驿卒的袖子問有沒有多餘的幹餅,被後者覺得晦氣踢了兩腳滾到地上,拍拍屁股當作無事發生走了。
也有人在就着自己昨天讓驿卒打的那桶水喝,驿卒看見上去又是幾腳,“沒娘養的玩意兒,喝你爺爺的口水吧,我呸。”他奪過水桶,朝他們的方向狠狠唾了一口。
她有些茫然地摸摸身上蓋着的褥子和厚襖,過于缺乏的睡眠讓她有些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的迷茫。
哦對,她跟着被流放的黎恪跑出來了。
下意識摸摸手邊,空的。
黎恪······黎恪呢?!
孟書韻一驚,她環視一周都沒看到黎恪的身影,趕忙起身,該不會是傷重出事被人拖走了吧。
小跑繞着馬廄、牆群找了兩圈,都沒看到人。
将要離開後院時,那個清瘦的人影卻出現在了門口。
由于昨夜被她用匕首劃開了衣襟,他搭着那件赭色囚衣,用衣帶插進劃開的裂口将衣服綁了起來,并不厚的衣服劃痕下能看到浸染了深紅血色的霜色緞布。
整個人都有種破碎感。
孟書韻愣了一下,下意識做了昨晚做了無數遍的動作,雙手分别搭在彼此額頭上,比劃:“燒退了。”
不等他說話,又問:“你什麼時候醒的?現在就已經能動了嗎?别逞能。”
黎恪抿唇,駐足原地看着這個他原本以為再也不會出現在自己人生中的女子。
他方才醒來時天還昏暗一片。
昨晚找了一個角落想延緩溫熱流出身體的速度保持清醒,但入夜的寒風削弱了他的疼痛,也讓他因肌膚割裂的折磨中而清醒的思緒昏蒙了起來。
他知道自己終于染上了自己最不想遇見的病溫。
他想笑笑,卻隻能擠出譏諷的笑讓支撐着身體最後的痛苦找到了一處不易讓人察覺的位置。
思緒中飄過很多事,最終都回歸那張滿懷失望的杏眼。
他知道是自己的懦弱讓她寒心了,是他沒有勇氣再面對她。
他這一生的勇氣好像都在求取時說出“你我總角之誼,不若相為夫妻”耗光了。
用着從未說過的刻薄言語傷害她讓他幾欲嘔吐,讓他陷入夢魇,讓他更加厭惡連在她面前蜷縮起這具滿是醜态的身體的氣力都沒有的自己。
然而這一刻,這是身體的折磨第一次給他帶來歡愉,那種将要走向滅亡的歡愉讓他沉溺。
他狠狠抓了抓地闆,試圖用缺少指甲的指尖換回自己的思緒,卻連一絲痕迹都留不下來。
隻要讓他死在這個無人發現的角落,讓他死在會被她忘記的污穢之地。
臨死前,他想用最低劣的怨恨詛咒那些戕害他們的人,卻在某一刻看到了那個似乎從未出現,又似乎在夢中無數次若隐若現的面龐。
她呼喚着那個被剔除的名諱,試圖喚醒他。
他想要駁斥,不想聽那名字從那朱丹唇畔發出,最後卻好像隻是抓住了隻思緒邊緣的柔荑。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嗤笑了自己的癡心妄想,卻第一次沒有拒絕,将最慘破的身體交給了迷惑人心的山野精怪。
然而再次睜開迷蒙雙眼時,他感覺到的卻是手臂處溫暖的重量與身上的厚重。
一床被子蓋在自己的身上,本以為會更加疼痛的傷口卻沒那麼難忍,赭衣被人劃開,露出的卻是已經上過繃帶的痕迹,身上犯冷的昏沉也退了去。
而靠在手臂上的是一張恬靜溫婉的精緻面龐,那張山野精怪畫皮畫骨的面龐。
她隻有小半邊身體躲藏在被子之下,大半部分露在外面隻是虛虛蓋了件襖子。
這一切是誰做的不言而喻。
他第一次能如此清晰地看到這雙眉眼,白皙的肌膚凍得發紅,發絲揉在了他的臂膀與臉頰之間。不知夢到了什麼,那雙黛眉輕皺起,他鬼使神差地想要觸碰,好似碰到了就能看到她的夢境,卻在要接觸到的最後一刻惶恐停下了手。
他突然覺得荒誕。
那種荒誕的感覺就如同過她現在面目都是擔心地将手放在他的額頭之上,焦急地問着他的情況。
孟書韻沒等來回答,等來的卻是一碗熱騰騰的生姜湯被不由分說地塞進了她的手裡。
黎恪不像平時人吃飯時那樣大拇指與食指分别捏住碗口和碗底,他不管那碗有多熱,直接将掌心托在了碗底,擋住了他纏着霜色緞面的指尖,與那之下被拔掉指甲的斑駁傷口。
連一句話都沒有,從她身側走過去,連一片衣角都沒有蹭到。
孟書韻後知後覺這是回報她包紮的意思。
她端着那碗熱湯,追上去道:“你非得這樣跟我劃清界限嗎?”
黎恪聽到這話駐足,定定凝視着她:“我不需要你的好意,離我遠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