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巧兒斟酌片刻,遲疑道:“要不我想想法子,問豆苗他爹要些錢,咱一塊湊一湊,看能不能湊出十幾貫來?要是能,媖娘不也就不用嫁了。”
“可拉倒吧,能耐的你”,李蘭花連忙制止道,“又不是你叫你婆母罵得屁都不敢出一個的時候了,你還敢管你男人要錢?”
孫巧兒被她一說,想起自家那潑辣蠻橫的婆母來,讪讪閉了嘴。
她婆母可不是個善茬,她剛嫁過去的頭幾年因為沒能生出個兒子,天天被罵得擡不起頭,也就是打從去年得了個大胖小子,在家裡才有點兒有好臉色看,勉強能說上幾句話了。
但若是牽扯到錢……
孫巧兒想了想,禁不住打了個寒碜,暫且放下了這個念頭。
“算了,明兒我再勸勸爹吧,說不定就能叫他改主意了呢。”
李蘭花沒吭聲。
她比誰都清楚,這話純粹就是癡人說夢話。她家老頭子從來就不是個心腸軟的,這輩子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當年許她把沒了爹娘的媖娘接回來養着。
可那也是因為當時她那妹子留了一大筆錢,他舍不得都落到旁人手裡,才養了這個丫頭。
孫巧兒從屋裡出來,一打眼就瞧見她爹孫豐年坐在屋山頭底下,正拿着把锉刀磨條凳上的木刺。
其實也沒啥好磨的,孫豐年本就不把這當活兒,隻當成一種消遣。
夏初四月正是農閑時候,這一茬麥子還沒熟,得再等個把月才能收。家裡暫時也沒啥活要幹的,但婆娘和閨女在屋裡說話,他不好進去聽,又閑不住,就給自己找點兒事幹。
聽見動靜,孫豐年擡起頭,露出一張窄瘦幹癟的臉來,臉上那雙精明的吊梢眼裡透出眼神銳利又冷淡。
他個子高,身材也不算幹瘦,但因為整日裡皺着眉頭闆着臉,就顯老些。明明隻有四十多歲,瞧着倒是一副年過半百的老頭兒模樣。
孫巧兒暗暗歎氣。
也不知道她娘當年到底看中了她爹啥。
雖說沒有說爹娘不是的道理,但她爹人确實不咋樣,脾氣也差得很,跟個炮仗似的點火就着。
他倒是不常動手打老婆孩子,跟村裡那些一言不合就甩巴掌的男人比起來還算好的,但平日裡該罵的話一句沒少過。
孫巧兒剛要開口,孫豐年冷着臉深深看她一眼:“你沒事兒明兒就坐二虎家的牛車回去吧,别摻和家裡的事,跟你沒關系。你一個嫁出去的閨女,還天天往娘家跑,沒得叫人笑話。”
說完就又低下頭去擺弄手上的锉刀,一副不欲再跟她多說的模樣。
“爹”,她爹一句話就讓孫巧兒啞了聲,嗓子裡像塞了團棉花。她今日回來雖說是得了消息說爹娘逼得媖娘跳河,想着回來看看的緣故,但也才剛回來,哪有這就攆她走的道理。
她知道她爹向來嫌棄她是個丫頭片子,隻偏心她弟孫榮,可這麼明晃晃的冷淡還是像根刺一樣紮得她心口生疼。
心裡難受,孫巧兒肚子裡也攢起了火:“爹,不是我說,你這事兒要這麼真幹了傳出去是要叫人戳脊梁骨的。賣姨姐家的閨女給自己兒子娶媳婦,将來咱家哪兒還有臉面在村裡待下去啊。”
這話一出,孫豐年被她戳中了心事,頓時面子上挂不住了。
他臉色鐵青,暴跳如雷,手裡的锉刀狠狠往她身上擲去,卻被孫巧兒險險躲開。
孫豐年站起身,粗聲粗氣地呵罵道:“你個死丫頭片子,在這兒管教起你老子來了!我告訴你,等那丫頭嫁過去,你老子我就是裡長的親家,你看看到時候這村裡誰敢嚼你老子的舌根子?!胳膊肘往外拐的東西,你給我滾,現在就滾出我家去!”
孫巧兒本就被吓了一跳,聽到最後一句話眼裡蓄着的淚頓時奪眶而出:“你别怪我沒提醒你,将來媖娘的夫家找來了,把你告到官府去,你是要吃牢飯的!”
家裡人都知道,媖娘小時候姨媽跟姨夫就給她說過一門娃娃親。
雖說沒下過聘,也沒留啥信物,而且跟她定親那小子早就考了進士做官去了,這些年一直沒回來多半也是早就把這門婚事給忘了,可媖娘心裡是認的,那就是有!
如今她爹幹的這事兒跟逼着一女嫁二夫有啥差别?
說完,孫巧兒扭頭就走。
李蘭花聽着動靜,急急忙忙出來,見這架勢趕緊追上去,三個人頓時在院裡争執個不休。
準确說,是孫豐年單方面指着李蘭花母女倆的鼻子罵。
“你這個臭婆娘,你看看你養出來的閨女,嫁了人就翅膀硬了,成心跟她老子對着幹!老子白養她個賠錢貨,到頭來幫着個外人!還有那小丫頭片子,老子這些年供她吃喝,如今叫她換幾個子兒來給我兒子娶媳婦她還不樂意了……”
傅媖一睜開就聽見外頭男人氣急敗壞的喊叫和女人尖細的哭聲。
頭上、耳朵裡和胸口傳來一陣陣悶悶的鈍痛,可眼前漆黑一片,她根本辨認不出是什麼情況。
躺了好一會兒,傅媖才漸漸緩過勁來,然後發現她腦海裡憑空多了段不屬于她的記憶。
外面吵嚷的聲音對她來說并不熟悉,可她卻能清楚地辨認出說話的人都是誰。
她依稀記得,失去意識前她正走在從實習公司回學校的那條路上,沒想到街邊的廣告牌卻毫無預兆地墜落下來。
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思考,她本能地沖上去将站在廣告牌下的小女孩緊緊抱在了懷裡。
然後就是随錐心刺骨的劇痛傳遍四肢百骸,她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等再醒來時,她人已經躺在身下這張硌得人骨頭生疼的硬闆床上了。
傅媖心裡五味雜陳。
她大概是把半輩子的氣運都花在這兒了,所以穿到媖娘身上,撿回一條性命。
可媖娘卻完全沒她這樣好的運道。
媖娘才十七,在她看來年紀還小,可在姨夫孫豐年眼裡卻已是個遲遲不肯嫁出去,一直賴在他家白吃白喝的老姑娘。
孫豐年自認媖娘爹娘去世後他把媖娘養大,沒叫她一個孤女餓死街頭,已是天大的情分。
如今兒子孫榮相中隔壁陳家村劉屠子的閨女,可那家卻獅子大開口,張嘴就要十五貫錢的聘禮。
眼下今年第一茬麥還沒收,家裡吃的都是去年的餘糧,自然拿不出這麼些錢。
他難免就打起了媖娘的主意。
裡長一直想給家裡的傻兒子說個媳婦,孫豐年想着媖娘模樣好,人又老實勤快,裡長肯定滿意,況且他家又富裕,到時要上十幾貫錢不是難事。
于是前幾日在村口碰着裡長的時候,他就有意無意地提了一嘴。
裡長果然意會,前日就請了媒婆上門來了,還十分好說話,一口答應出二十貫錢。
有了這二十貫,孫榮娶媳婦的錢就半點兒不用愁了,孫豐年哪會不答應。
可媖娘自然不肯嫁個傻子,被逼得狠了,今早起來竟然趁家裡其他人都還睡着跑去跳了河,幸而被河邊漿洗衣物的婦人瞧見,喊人撈了上來。
隻是她看上去雖然隻是嗆了幾口水暈過去了,但實際人早就沒了。
活下來的是傅媖。
傅媖将事情捋明白後,隻覺得心口一陣陣發堵。
她艱難地爬起身,下了床,踉踉跄跄地朝外走。
那些人在院子裡吵嚷些什麼她聽不真切,她想去門口聽聽孫豐年到底在叫什麼,順便看看這事到底還有沒有轉圜的餘地。
誰知一推門,最先看見的不是孫豐年幾個,而是站在牆根那株石榴樹底下抱着膀冷眼看熱鬧的青年。
這人正是媖娘的表兄,孫榮。
傅媖想關上門,但已經來不及了,孫榮從樹下的影子裡挪出來,施施然走到她面前:“呦,醒了啊。”
不等傅媖說什麼,他輕蔑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眼,又朝她努努嘴示意她看向院子那三個人,說:“瞧見了嗎?這都是為着你,你要是乖乖嫁了,我爹跟我姐也用不着鬧起來。”
言罷,他轉過頭,那雙與孫豐年如出一轍的吊梢眼裡透出陰狠,死死盯着傅媖惡聲惡氣地恐吓道:“我勸你還是識相點,别再尋死覓活的。這兩日我都會牢牢看着你,你哪兒也别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