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好一會兒,孫巧兒才不滿地數落起傅媖來:“你這丫頭,咋有膽量跟我爹拼力氣。他看着瘦,可有勁兒着呢,年輕時候能一下子背上百斤黃面。你說說你萬一叫他傷着了可咋整啊,就你這細胳膊細腿的,哪能抗得住他那一下子!”
傅媖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我也不知道自個兒哪來的力氣,就是想着不能叫巧兒姐受傷,就莫名其妙地有勁兒了。”
笑完,她又借着窗戶縫裡透進來的亮光,眼珠兒一錯不錯地盯着孫巧兒臉上的紅印子,說:“那巧兒姐嘞?為着我的事跟姨夫鬧起仗來,還挨了一巴掌,明兒村裡人知道了還指不定咋排揎你呢。”
聽她前頭那番話,饒是孫巧兒才哭得眼生疼,眼眶子裡都忍不住又蓄起淚來。
這傻丫頭,有她剛才這句話,今兒她就算叫她爹楔上那一凳子也值了。
孫巧兒撇過頭用袖子狠狠抹了把眼角,才又轉過頭來重重拍了她一把,虎着臉說:“你個死丫頭還管上我了,我樂意!倒是你,平日裡殺個雞都害怕的主兒,還敢跑去跳河,你可是真有能耐!今兒差點兒沒給我吓死過去,往後可萬不能再幹這樣的傻事兒了,聽見沒?”
媖娘一向膽子小,整日裡拈輕怕重的,平日孫豐年罵得再狠她都隻會躲在一邊兒抹淚,絕不敢還嘴。
整個孫家沒一個人覺得她能幹出投河這麼決絕的事兒來。
孫巧兒乍一聽錢二虎說跳河的人是媖娘時根本不信,最後跟他反複确認了好幾遍,才終于肯相信他的話。
她起先又怕又急,後來卻越想越生氣。
她不敢想,媖娘那麼老實聽話的一個丫頭,究竟是被逼到什麼份上才有這個決心去跳河?!
傅媖挨了她一下也不惱,隻一味抿着嘴笑:“知道知道,我跟巧兒姐保證,往後絕不再犯傻了。我如今想明白了,尋死覓活也不頂事,隻白白我卻要搭上一條性命,回頭人家提起我來也不過就是輕飄飄地說一句‘可憐’。”
孫巧兒聽她說這番話,又見她眼神坦坦蕩蕩的,不像扯謊,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傅媖靠裡側坐在窗戶底下,那張沐浴在月光中顯得越發清麗柔和的姣好面容清清楚楚地落進孫巧兒眼裡。
她越看心裡就越是憋悶得難受,撫着她的眉眼難過道:“好丫頭,你說說這多俊的一張臉啊,若真是嫁給一個傻子就可惜了。”
她跟媖娘相處的時間實打實不過一年多,媖娘十一那年她就嫁到鎮上去了。
可那個時候她就覺得自己這個妹子的眼睛鼻子嘴巴生得沒一處不好看的,将來定是個美人胚子。
如今這麼長時間過去一瞧,還真是這麼回事呵。
這丫頭臉上的皮子又細又嫩,跟剝了殼的雞蛋似的。
額頭飽滿,鼻梁高挺,唇形漂亮,尤其那雙大眼睛水汪汪的像是會說話一樣,誰瞧了都喜歡。
她敢說,媖娘就算放到鎮子上也絕對能算得上是頂頂好看的小娘子。
看着看着,孫巧兒忽然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教她心口砰砰直跳。
咬了咬牙,她壓低聲音說:“媖娘,我想出一個法子。上個月,咱們鎮上的錢老爺納妾擺酒,要了家裡十幾斤豆腐。那日我去他家送豆腐的時候,正巧瞅見那小妾進門,模樣生得比你還差些,不如……”
她頓了頓,說:“大姐姐回頭替你想想法子,給你尋摸個比錢老爺還要年輕有錢的?雖然說出去不體面,這也好歹也是條出路啊,總比讓你嫁個傻子強不是?”
她也不想叫媖娘去給人做妾,說出去到底不是多光彩。
可臉面哪有實實在在的日子重要?若是真嫁到裡長家去天天伺候他那傻兒子,才是一輩子都毀了!
鎮上的老爺們哪一個都比裡長家要有财力,定能出得起比二十兩銀子還多的數目。
如今趁着裡長家還沒将聘禮送過來,八字隻有一撇,尚且能挽回。
且她也不單單是說嘴。
他們劉家的豆腐做得好,很受鎮上的貴人們喜歡,她有的是機會出入那些老爺們的宅院。回頭随便買通那些老爺身邊的個仆役,就能叫她露上臉。這丫頭模樣生得這般齊整,想是必定能成事。
孫巧兒越想越覺得可行,眼神亮起來。
見傅媖一直不說話,又勸道:“再說了,你家原本就在鎮上呢,要不是姨夫姨媽走的早,哪用在村裡待這麼些年。你在鎮上從小長到大,難道就不想再回去了麼?要是真嫁到村裡,可真就得在這兒待一輩子了。”
傅媖怎麼也沒想到孫巧兒竟把主意打到了這上頭。
她知道孫巧兒沒惡意,隻是實在沒辦法這才病急亂投醫,可是即便有再多好處她也接受不了。
她搖了搖頭,笃定地說:“巧兒姐,我不願意給人做妾。”
她知道自己還固守着從前那些思想興許顯得有些不識時務,可給人做妾她真的難以接受。
孫巧兒聽她說得堅決,歎了口氣,沒再繼續勸。
她知道媖娘的,姨夫是個讀書人,從小就教她讀書識禮,她自然更講究這些。
像他們這樣有學問的人家,稍微有點兒骨氣的,即便是把閨女嫁給村裡的懶漢都不願意送到高門大戶裡去做妾。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孫巧兒一時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其實還有最後一個法子,隻是她一直不敢深想。
媖娘到底不是她爹娘的閨女,中間隔了一層,要是跑到官府去告她爹跟裡長買賣良家,說不定她爹娘還真會受責罰。
可傅媖卻像是看穿了她心裡在想什麼似的,突然道:“巧兒姐你放心,我不會去縣衙裡告姨夫的。”
老話說“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她一個孤女,一沒錢二沒勢,想跟孫家鬥根本就鬥不赢的。
即便要告孫豐年,也不能是如今這個時候。
孫巧兒心口“咚”的一聲,像被石頭鑿穿了個黑漆漆的洞。
她看向傅媖那雙清淩淩的眼,覺得她的眼神好似一面鏡子,将她那點心思照得無所遁形,不由得自慚形穢。
她沉默地低下頭去,屋裡的氣氛一時間變得沉悶起來。
良久,正當傅媖準備換個話題結束這個尴尬的場面時,孫巧兒突然開口啞着嗓子說:“媖娘,你放心,這事兒巧兒姐不管咋樣都會幫你幫到底,定不教你嫁那傻子,填他家那火坑去!”
傅媖靜靜看了她一會兒,俯身抱住了她,将頭伏在她肩上。
她知道孫巧兒說這話既有愧疚,也有出于想安撫她,不叫她去告官的私心,但她能理解。
孫巧兒願意這樣幫媖娘、幫她,她就已經很感激了。
隻是不知來日若她真将孫豐年告上公堂,她跟孫巧兒又是什麼情形。
*
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什麼法子,傅媖便安慰着孫巧兒叫她先睡下。
兩個人脫了外衣,親親熱熱地躺在一頭。
可即便躺進被窩裡,一想到媖娘這樁糟心的親事沒個頭緒,孫巧兒就生不出睡意來。
她腦子裡胡亂琢磨着,突然不知想到哪兒去了,轉過頭湊上來,也不說話,隻拿眼盯着傅媖一味地瞧,直把傅瑩看得心裡發毛。
傅媖無奈地問:“巧兒姐,你咋了,大晚上的不睡覺盯着我幹啥?”
孫巧兒笑嘻嘻地說:“媖娘,你跟大姐姐說說,是不是心裡還惦記着跟你定娃娃親的那小子呢?我聽娘說這些年也不是沒有媒婆上門提過親,可你老說自己跟人定親了,不肯答應。”
傅媖被她問得怔住,認真回想了一下媖娘對記憶裡那個少年的感情。
她對他确實懷着很多依賴和期盼,但可能談不上鐘情,更多的大約是把他和這樁婚事當作逃脫苦海的念想。
理清楚這些,她道:“你想多了,我就隻不過拿這事兒當個幌子。你也不是不知道,這些年上門提親的都是些什麼人。”
孫巧兒聽見這話,臉上的笑散去,也跟着歎了口氣。
也是,媖娘的一切難處都從她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上來。
因為沒有爹娘,所以不得不寄人籬下,啥事兒都得由旁人做主,整日受欺負。
又因為沒有爹娘,也沒哪戶好人家瞧得上她,來上門提親的都是些死了老婆的鳏夫或者遊手好閑的懶漢。
而她爹娘又隻當媖娘是個累贅,根本不會好好替她掌眼,不管人咋樣,隻要給的錢多就想逼着她嫁了。
這丫頭這些年過得是真苦啊。
孫巧兒瞧着她,滿眼都是心疼,寬慰道:“丫頭,不打緊,等回頭度過眼下這個坎兒,大姐姐一定給你挑一門好親事。咱們媖娘生得這般好看,哪用愁嫁了!”
她這話倒不隻是安慰。
媖娘的情況在村裡不好說親,但在鎮上興許反倒能容易些。
村裡人挑媳婦不看長相,隻看幹活勤不勤快,家裡窮不窮。可鎮上的人日子好過些,就更看重娘子的樣貌。
媖娘的機緣,說不準就在那兒呢。
傅媖聽她說這些,卻根本沒放在心上,若是不用嫁給裡長家的那個傻兒子,她要不要嫁人還是兩說呢。
敷衍地“嗯嗯”兩聲,她的眼皮漸漸黏在一起,睜不開了。
媖娘這副身體現在虛弱得很,何況醒來之後又跟着孫家人折騰了這麼一場,她此刻疲累得不行,隻想好好睡會兒覺。
聽着傅媖慢慢變得悠長而平穩的呼吸聲,孫巧兒長長地歎了口氣。
這傻丫頭,親事都不上緊,咋就不知道替自己盤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