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可是貴物,村裡的孩子鮮少有能見着的。就算是辦喜事也很少有人家準備喜糖,大多都是拿些花生栗子棗子來做零嘴,哪舍得買喜糖。
孫巧兒欣慰地點點頭,方才梳妝時她已細細問過媖娘了,婚事這般重視,可見這沈家郎君待她應當是不錯的,如此她也能放心了。
“他是個有良心的,竟還能想着要回來娶你。聽你說他往後就留在鎮上,不回去做官了?雖有些可惜,但我覺着倒也沒啥。鎮子上的日子可熱鬧着呢,等你嫁去了就知道其中的好處。況且聽說他如今在人家家裡坐館,那不也很好嘛,一個月高低也得有個一二兩銀子,回頭不愁吃不愁喝,日子還過得體面,那可是旁人都羨慕不來的呢。”
傅媖不置可否,往後的事都還說不上,她都還沒見過沈清衍呢。
但看那日那位範娘子的言行,既然能答應來替他求親,便說明他本人應當還不錯。
兩人正說着話,在外頭一片嘈雜熱鬧的交談聲中,突然有人高喊道:“接親的來喽!”
孫巧兒騰地一下站起身,走到門邊,伸長了脖子擡頭看。
隻見原本在院裡坐着的人不知什麼時候全都圍到大門邊上去了,烏泱泱一片,一眼望去全是黑乎乎的腦袋,旁的啥也看不見。
她正皺眉,忽見李蘭花從人群裡擠出來急匆匆地往這邊走,隔着老遠就大聲對着她喊:“大丫頭,都拾掇好了麼?外頭來叫門了。趕快趕快,馬上要送新娘子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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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停在孫家門口,門前擠滿了人。
隊伍最前頭,是個俊秀不凡的年輕郎君,頭上戴一頂青色紗帽,身穿大紅色圓領袍,一眼看過去便知他就是今日的新郎官。
他一路行至孫家大門前,周遭圍着亂哄哄的人群,腳下的泥土地更是坑窪不平,可他的步子卻始終不疾不徐,儀态更是分毫不差,像有人拿尺子一點一點量出來的一般。
聚在巷子裡看熱鬧的百姓見了頓時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驚歎于這新郎官生得如此好相貌,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後來又有人想起來村裡先前都說這家小娘子的因為被逼着嫁給裡長家那個傻子而去投河了的事兒,笑着同人說:“怪道都說一時一個運道,孫家這小娘子倒也是個有福氣的,如今轉眼就得了這麼俊俏的一個郎君!”
孫家那扇漆黑的榉木大門眼下緊閉着,方才在傅媖那裡得了糖的那幾個孩子到此刻才派上他們今日的用場,受大人的指派風風火火地跑來在大門前站作一排,将門堵得嚴嚴實實,個個仰頭笑嘻嘻地看着他。
若是傅媖此刻在這兒就會知道,他們不單單是今日的小客人,還都身懷任務,負責今日攔門。
沈清衍絲毫不慌,從袖中拿出提前準備好的糖攤開在掌心給他們瞧。
誰知幾個小孩子一看,忙各自伸手搶過來,可等拿完,卻又都嘿嘿地笑起來,眯着眼搖搖頭:“不行不行,方才新娘子給過俺們這個啦!”
他們可聰明着哩,這可是攔門,不是方才在新娘子屋門口看熱鬧,想用幾塊糖就把他們打發了可不行。
沈清衍微微一怔,很快反應過來。
被幾個孩子拒絕得幹脆,他也不惱,沉靜的雙眼裡流露出一絲笑意,笑完,手又捏成拳,壓在嘴角低低地咳了兩聲,臉色更白了些。
隻是周圍熱鬧喧天,這點動靜自然沒人注意。
這次他從袖中掏出幾個紅封。
等挨個兒發到他們手中,幾個小孩子這才興高采烈地點點頭,一齊高聲念道:“千金鐵鎖手提起,萬斤岩頭腳踢開,把門将軍開天門,新郎官兒請進來。”
方才剛停下的唢呐聲又響起來,作樂催妝,穿透力極強,簡直震耳欲聾。
裡頭的大人聽見,歡呼一聲起哄起來。
兩個年輕的漢子反應迅速,一擁而上将門打開,一疊聲地跟着高叫道:“門開了門開了,還不快把新娘子請出來!”
嘈雜的樂聲夾雜着人群的叫嚷,喧嘩熱鬧。
聲浪越過院牆,一直傳到院裡來,就連屋子裡都聽得清清楚楚。
孫巧兒沒想到人來得這麼快,她還有好多話沒跟媖娘說。
眼看時間緊迫,外頭大門已經開了,眼下隻等新娘上轎子,她湊到傅媖耳邊,語速飛快地說:“往後就算嫁到他家也别委屈了自個兒,把你那好心眼兒都收一收,别整日介光想旁人不想自己。若是真受了委屈也别都憋在肚子裡,往後你也住到鎮上去了,就盡管來找我,記得了麼?”
傅媖眼眶微微濕潤起來,卻彎着眉眼沖她笑:“省得了。哎呀大姐姐,你今兒怎麼這樣啰嗦,你就放心吧,往後就算沒受什麼委屈,我也會隔三差五就去煩你的!”
雖然心裡清楚女子嫁人之後根本不可能成日往娘家姐姐家裡跑,傅媖說這話不過是來寬慰自己,但孫巧兒聽了心裡還是止不住地開心,紅着眼圈兒道:“那可太好了,我就不怕你煩!”
孫巧兒一邊說着,替她蓋上紅頭紗,遮住了她的視線,沒叫她看見自己泛紅的眼眶。
孫榮已被李蘭花叫來等在了屋門口,見她遲遲不出來,不耐叫喊道:“好了沒啊,快點,别磨磨叽叽的!”
他是要等傅媖梳妝妥當,然後作為娘家兄長背着她出門。
村裡人成婚雖沒太多複雜的講究,比之那些大戶人家已經省卻了很多婚儀,但該有的還是得有。按風俗,女子出嫁當日得由娘家兄長背着送上花轎,新娘子從頭到尾腳不沾地,才能不帶走娘家的福氣。
原本孫榮說什麼都不肯答應這差事,但後來被李蘭花勸着說不能叫媖娘把自家的福氣都帶走了,這才不情不願地勉強答應下來。
孫榮個子雖高,但跟孫豐年一樣身形瘦削,也遠沒有孫豐年那把子力氣,但好在傅媖身量纖細,他走得也還算穩當。
隻是孫巧兒尤不放心,跟在後頭忙不疊地囑咐道:“臭小子,你慢點兒,别給她摔了!”
孫榮撇撇嘴,沒好氣道:“你再吱吱歪歪的我就真把她丢下來。”
氣得孫巧兒直罵“小兔崽子”,被李蘭花一連掃了好幾個眼刀過去。
等漸漸瞧不見他們的身影,孫巧兒怅然地坐回炕上,愣起神來。
她心裡既高興又擔憂,還夾雜着幾分害怕。
高興的是如今媖娘也嫁到鎮上去了,往後說不準她們就能時時見面,不用再像從前那般,非等到逢年過節才能見上一面不可。
擔憂跟害怕的是,萬一那沈郎君待她不好,萬一她家也有個蠻橫不講理的婆母,萬一她那小姑也是個愛胡攪蠻纏的性子,就媖娘那個丫頭的性子,人跟面團兒捏的似的,豈不是要叫人欺負死了!
她越想越怕,眼眶裡不由蓄起淚來。
李蘭花瞅着她這副傷心的模樣,突然也想起自己那個短命的妹子,當年她出嫁的時候,自己也跟着難過了好半天。可如今想起來,竟久遠得像上輩子的事兒了。
默了默,她心情難得有些複雜。
好一會兒,見孫巧兒還在那兒發愣,李蘭花才沒好氣地道:“行啦,大喜的日子别哭個沒完沒了的,沒得給她招晦氣!外頭還一院子的客等着招呼呢,趕緊抹把臉陪我忙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