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無數次為這個荒謬的世界感到震驚,沉痛,甚至愧悔。她思考過自己為什麼不能早一點醒來,早一點回來。她無數次因為他人的過錯,反複與自己的良知嘗試和解。
但一切都需要落在行動上。
在她實實在在地有所作為前,她沒有資格,更沒有臉面緬懷那些死去的人。
“所以你收養了那些孩子。”單無绮道,“你是在贖罪嗎?”
“……我沒有資格贖罪,我的罪孽無可饒恕。”阮真莎轉過身。
她重新邁開腳步,向地道深處行走:“我是集群操控中樞裡,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人,而更令我羞愧的是,即使我們對外城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但仍然有人願意理解我們。”
“并非所有的智者都在那場大災變中死去,他們收斂智慧的鋒芒,追随築牆者建起高牆,又将腦中的知識傳承給後代。”
說話間,地道逐漸寬闊。
那僅由一人通行的狹窄地道,逐漸拓寬為兩人并行的行道。
阮真莎手中的提燈也不再是唯一的光亮。
一團更大,更明亮的光芒出現在黑暗盡頭。
“四部在明處熄滅了大火,而那些隐匿的智者,在暗處為外城收拾了殘局。”
“我醒來時,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坐在床頭,她慈悲地撫摸我的臉頰,對我說:孩子,你們辛苦了。”
“她教誨我,九條禁令固然是苛政,但它是時代的産物,它在特殊時期是正确的。”阮真莎道,“開智意味着混亂,但外有污染和異種,内有貧窮和饑馑,人類需要前進,不顧一切地前進——而在此之前,試錯乃至犧牲是必然的。”
單無绮凝視地道盡頭的光亮。
它越來越清晰了。
“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我激烈地反駁了她。”阮真莎加快腳步。
“我告訴她,外城不接受犧牲,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即使我的心中知道,蜂已經走上了一條錯誤的道路。”
阮真莎道,“那位老婦人聽完了我颠三倒四的哭訴,她告訴我,蜂的出發點很好,但還不夠好。”
“人民并非天生就是愚民,因為愚昧和愚蠢是兩回事。愚蠢是先天的智商不足,而愚昧……是上位者刻意壓縮了他們的視野,讓他們的見識不夠深遠。”
“人民需要引導,人民亟待開智。”
“但現在還不是好時機,至少,蜂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時機。”
說話間,單無绮和阮真莎走到了地道盡頭。
阮真莎輕聲道:“那位老婦人,是智者們的地下領袖,她在一個月前去世。根據她的遺言,我将她的意識片段,保存在‘蜂’殘存的集群意識中。”
單無绮微微睜大雙眼。
映入眼簾的,是一團晶瑩巨大的膠質體。
它渾身流竄着美麗的細光,仿佛劃過夜空的流星,但它的底色不是夜色,而是雪一般剔透的瑩白。
它懸浮在半空,生化接口插着半透明的導線,承接它的底座明顯是舊人類的遺産,銘刻着新人類難以望其項背的精妙花紋。
“……我的孢子。”零惋惜地出聲。
單無绮本能地想讓零閉嘴,但零破天荒地沒有吵鬧。
他安靜地蜷縮在單無绮的意識深處。
他凝視着他的孢子,猶如凝視着人類霧一樣的未來。
“臨終前,她将這個地下組織托付給了我。”阮真莎仍然提着提燈,“為了人類的黎明,這并非一句空話。基地百廢待興,人類要重建文明,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我們必須接受生長在半路上的事實。”
單無绮仰頭凝視半空懸浮的集群意識。
“那個組織叫什麼?”單無绮問。
“蟬。”阮真莎答。
蟬,深埋地底十數年,但出土後,隻能歌唱一個夏天。
他們承認自己不被這個時代需要,于是他們隐忍地蟄伏,直到長夜破曉,他們才會像蟬一樣破土,向人民發出啟蒙的絕唱。
歌唱的夏天還未到來。
連被埋沒的種子都在春天發芽,但蟬依然深埋在冰冷的地底。
“你帶我來這裡,隻是想告訴我這個嗎?”單無绮的視線重新落在阮真莎臉上。
阮真莎仍然提着提燈。
她穿着漿洗過度的黑色長裙,臉上帶着細格黑紗,俨然一副未亡人模樣。
此前,單無绮以為,阮真莎隻是過于憔悴。
但在集群意識的明亮光芒下,單無绮終于透過面紗,看清了阮真莎的臉。
那是一張格外蒼白的臉。
仿佛一具行走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