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們偷偷搭了個高台。”單無绮說。
豐收月,莊稼收獲,新鮮的麥子做成麥飯,盛在碗裡,被單無绮一口口憐惜而緩慢地吃進嘴裡。
單無绮忙得要命,尤其在最忙碌的豐收月,隻有在吃飯的時候,她才能和薩摩說上幾句話。
見單無绮主動提起這個話題,薩摩松了口氣,因為他引導話題的功夫着實不算好。
薩摩問:“你怎麼看?”
“怎麼看?”單無绮咽下麥飯,低低地笑了一聲,“外城人大概是恨極了我吧——我抽了他們那麼多鞭子,如今,就算他們把我綁到台子上去,我也認了。”
薩摩沉默。
他很想對單無绮說,外城人不僅不恨你,相反十分愛你,程度不亞于你愛他們,以及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
但……
薩摩呼出一口氣,匆忙把碗裡的麥飯刨進肚子裡。
他答應要為外城人保守秘密,說謊不是他的強項,再多說兩句,聰慧如單無绮,一定能從他的微表情察覺到什麼。
白天在一片火熱的忙碌中度過。
黑夜降臨。
待所有人睡下,單無绮拿起牆角的馬燈,披上外套,在微醺的夜風中開啟今日的巡邏。
這是單無绮的習慣。
整整半年,單無绮從來沒有睡過一次整覺。
一開始,拓荒團隊和外城還沒有完成磨合,而外城人也沒有習慣集體作業,因而,戴文的拓荒計劃時常擱置、調整。
單無绮不得不犧牲睡眠時間,補上機動位,在需要她的地方行走、忙碌。
但是,随着生産工作步入正軌,單無绮有了失眠的毛病。
她的精神極其疲倦,但她一整夜都無法合眼。許多時候,她都會習慣性地拎着馬燈,在月光或雨水下,用雙腳丈量整個外城,宛如一個孤獨的幽靈。
這個習慣一直延續到今夜。
今夜,單無绮依然無眠。
她拎着馬燈,安靜地走到田地邊。
麥子已經豐收,新一輪種子亟待種下,許多金燦燦的麥穗掉落在地上,仿佛落了一地暖洋洋的太陽。
單無绮記得,豐收的第一個夜晚,幾個老人在田裡拾撿麥穗。
她低着頭,看着田裡的麥穗。
——即使豐收,但并非所有外城人都能填飽肚子。
——那些老人還在挨餓嗎?
如此想着,單無绮放下馬燈,把前擺簡單兜起來,彎下腰,仔細地拾撿地裡的麥穗。
單無绮邊撿邊走,越走越遠。
夜風吹拂田裡的麥梗,發出窸窣的響聲。
不知不覺,單無绮撿了許多,也走了很遠。
她看着兜起的衣擺裡,裝得滿滿當當的麥穗,露出一個發自内心的笑容。
呼!
許多個火把點亮了。
單無绮驚愕地擡起頭。
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連月光都隐匿在雲層之後,外城人舉着火把,将中心的單無绮團團包圍。
明亮的火光在一張張黝黑的臉上跳動,神色晦暗不清。
單無绮雙手兜着衣擺,沉默不語。
要來了嗎?她安靜地想道。
外城人沒有說一句話,他們無聲地向單無绮靠攏,嘴角繃得緊緊的。
單無绮低頭看衣擺裡的麥穗,下意識把麥穗往懷裡攏了攏,然後,她順從地跟随外城人的引導,向外城的大廣場走去。
那裡有一尊築牆者的雕像,以及一個正在搭建的、簡陋的高台。
白天,單無绮本應經過那裡,但幾個外城小夥鉚足了勁把她往别處引。
她知道外城人有一個不想讓她知道的秘密,于是,她順勢裝聾作啞。
如今,審判之時已經來臨。
單無绮被人們團團簇擁,目光掃過身邊每一張熟悉的臉龐。
她記得自己的嚴厲和不近人情,她記得自己獵獵揮舞的長鞭。
她在外城出生,她在内城長大。
在外城人眼裡,她是個内城人,在内城人眼裡,她又是個外城人。
抵達高台後,單無绮周圍的人嘴角愈發緊繃。
單無绮歎了口氣,不等身邊人催促,她自覺地擡起腳,走上了高台。
她的衣擺兜着麥穗,她的右手提着馬燈。
台上沒有木架和鞭子,單無绮感到意外。
她閉上眼,呼出一口氣,道:“諸位,審判我吧。”
嘩——
單無绮話音剛落,人群瞬間嘩然。
外城人眨巴眼睛,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暗處的薩摩。薩摩擡起戴着白手套的手,做了一個單無绮式的、揮舞鞭子的動作。
惟妙惟肖,學得極像。
外城人茫然一瞬,繼而頓悟,齊齊發出忍俊不禁的笑聲。
見單無绮仍然閉着眼,一副等待審判的模樣,人們心頭一酸,對台上的少女大聲道:
“單副官!”
“單副官!”
“看這裡,單副官!”
單無绮的眼睫顫了顫。
她猶豫片刻,遲疑地睜開眼睛。
在單無绮睜開眼的一瞬間,台下的人群頃刻間熱鬧喧天。
外城人簇擁在台下,圍着一個被黑布罩住的巨大東西,見單無绮投來視線,外城人齊齊發出一聲口号,合力掀開了罩在上面的黑布。
那裡,是一大筐金燦燦的麥穗。
單無绮愣住了。
……怎麼會是麥穗?
……他們難道不恨她嗎?
“單副官!”見單無绮仍在走神,一個外城小夥咧開雪白的牙齒,朝單無绮熱情地喊了一聲。
單無绮下意識擡眸看去。
啪!
一捧麥穗砸上了單無绮的臉。
麥穗的重量極輕,長着毛茸茸的、尖長的麥芒。
那一捧麥穗仿佛一個善意的玩笑,給了單無绮一絲微小的痛意,并讓她從神遊的狀态中抽離。
單無绮定睛看着面前那筐金燦燦的麥穗,藍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
她還愣愣地兜着衣擺裡的麥穗。
外城人不由得笑起來。
一雙雙或健壯、或蒼老、或幼小的手臂伸進大筐,把麥穗一捧捧抛向台上的單無绮。
金黃的麥穗仿佛一場暖烘烘的雨,帶着沙沙的響聲,微微的刺痛,以及外城人爽朗的笑聲,接二連三地砸上單無绮的身體。
單無绮大睜着眼睛,任由那些麥穗砸向她,一動不動,一躲不躲。
她恍惚地盯着台下的外城人。
單無绮是個孤兒,五歲時被梅撿走,從此和梅相依為命。
五年的流浪經曆讓她嘗盡世間冷暖,而十一年的求學生涯,也僅僅讓她滋生出一個機械的念頭。
——基地,不該是這個樣子。
基地的種種醜态,單無绮都看在眼底,而恰巧梅已經深陷其中,于是單無绮留下,并決心改造這裡。
單無绮從不覺得基地是她的家,她在這裡,隻是因為梅在這裡。
但今天,單無绮突然覺得,她心中那個機械的念頭,一瞬間鮮活了起來。
單無绮看向台下的一張張笑臉。
“單副官!”一個人道。
“單副官!”兩個人道。
“單副官!”所有人道。
這就是基地嗎?這就是外城嗎?這就是苦難的人民嗎?
明明那些麥穗隻是輕輕地敲打在身上,為什麼仿佛一道道鞭子抽打在她的心上?
單無绮怔怔地看着台下。
“你們為什麼這麼高興?”單無绮在心中呐喊,“你們貧苦了幾十上百年,基地對你們的虧欠,絕非一場豐收能夠補償——你們為什麼這麼高興?”
但外城人的喜悅,甚至更上一層樓。
他們歡呼、雀躍、奔騰,仿佛慶祝着世上最盛大的節日。
不多時,筐裡的麥穗抛完了。
單無绮所站的高台上,滿滿當當堆滿了金黃的麥穗。
“單副官!”外城人簇擁在高台邊緣。
他們站在台下,向台上的單無绮伸出一雙雙手臂。
單無绮下意識想要跳下高台,但那些手臂将單無绮高高舉起,把她重新推回了高台上。
“單副官!”外城人七嘴八舌道,“單副官!”
戴文躲在暗處,雙眼哭得淚汪汪。薩摩站在一旁,全程一聲不吭。
薩摩安靜地凝視台上的單無绮。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單無绮。
單無绮總是冷漠如冰,但此時此刻,她的表情像黃油一樣融化了。
跳動的火光中,她的眼睛恍惚又失神,雖然看着眼前的人,卻又像是透過他們,看着另一群人。
你的心裡在想什麼?
看着台上的單無绮,薩摩忍不住輕聲呢喃。
這個問題,薩摩最終沒有問出口。
第一個豐收月結束,緊接着就是第二輪播種、生産。
在冬天的第一片雪花飄落前,外城終于完成了糧食儲備的最後一道工序。
小孩穿着新鞋,在逐漸結實的凍土上奔跑。
單無绮推開窗,看着從天空飄落的、紛揚的雪花,呵出一口薄薄的白氣。
簡陋的小屋子一塵不染,薩摩放下擦拭幹淨的水壺,倒上一杯熱水,遞給窗邊沉思的單無绮。
“你在想什麼?”薩摩問。
“我在想……第二年我該做什麼。”單無绮接過水杯,盯着窗外的細雪,“我好像已經愛上這裡了。”
薩摩盯着單無绮光潔的側臉:“我也是。”
單無绮吹了口熱水:“是因為梅不在這裡吧?”
薩摩沉默。
“你每次見到梅,就像耗子見到貓。”單無绮的聲音輕飄飄,卻仿佛一記重錘,敲醒薩摩沉睡的心靈,“你是亨特家的小少爺,身份尊貴,而且,将來的你必然成為司長,和梅平起平坐……你為什麼害怕他?”
薩摩的嘴唇蠕動了幾下,沒有說話。
“你喜歡我。”單無绮戳破窗戶紙。
薩摩依然沉默。
單無绮轉過身,看向身後的薩摩。
——薩摩的臉上一片死寂,仿佛被神明宣判了死期。
“……你真的喜歡我。”單無绮的語氣更加肯定了。
薩摩眼睛微微睜大。
他終于反應過來,單無绮剛才居然在詐他。
薩摩喉結滾動。
幾秒後,他低下頭:“師父……”
“擡起頭。”單無绮的聲音仿佛從天外傳來。
薩摩下意識照做。
他撞入了一雙波光粼粼的藍眼睛。
“我知道你的心意。”單無绮憐惜地看着薩摩,“但你太小了,你還隻是個孩子,你生命中出現的女性絕不止我一人——當你遇到你的此生摯愛,你會明白,你現在的感情不過是對年長者的依賴。”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薩摩想立刻反駁。
但單無绮的神色脆弱而悲哀,仿佛一個血淋淋的傷疤正在揭開。
薩摩忽地想起單無绮的身世。
——她不知生父,連生母也将她抛棄,她和她的哥哥相依為命,她必然不可能相信愛情。
薩摩的睫毛微微顫動。
他低下頭:“……我明白了。”
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太年輕了,也太弱小了,他既沒有政治資本,也沒有社會地位,更沒有被世人認可的财富與見識。他空有一個尊貴的姓氏,而這份尊貴來源于他的家族,卻非他自己的拼搏。
單無绮松了一口氣。
她說不清是如釋重負,還是怅然若失。
總之,這不是一場令人愉悅的談話,無論起因、經過和結果。
“把戴文叫來,我們一起商定明年的拓荒計劃吧。”單無绮道,“等冬天一過,下一個春天又要忙碌起來了。”
……
不等第二個春天來臨,單無绮離開了外城。
首長谕令,要求單無绮本人立刻返回内城。單無绮甚至來不及和薩摩等人告别,就跟着傳令官返回了内城。
單無绮離開内城時,月台空無一人。
單無绮回到内城時,月台人滿為患。
一下車,無數長槍短炮對準單無绮的臉,記者們高舉着采訪材料,對十七歲的單無绮發出一連串提問。
單無绮下意識以為,記者們想采訪拓荒的事。
但記者的話讓單無绮臉色一白。
記者問:“單副官,您真的打算成為下一任首長嗎?”
單無绮強行按捺住内心的波瀾,安撫好月台的記者,随後,馬不停蹄地趕往中央大樓。
首長果然等在那裡。
“我以為你會先去看望梅。”首長的眼神有一點詫異。
單無绮走進辦公室,把門重重地一關。
她雙手撐着桌面,淩厲地瞪視首長:“老大哥,你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首長的黑眸溫和地看着單無绮,“無绮,我的副官,我打算卸任了。”
單無绮牢牢地盯着首長的臉。
首長安靜地看着單無绮,目光描摹她削瘦了不少的臉龐,神色說不出是高興還是悲傷。
良久,首長道:“無绮,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單無绮呼吸一滞。
她記得那份閱後即焚的文件,上面規劃了那些冥頑不靈的老東西的死因,文件的最後一頁是首長,其死因為——
背叛人類,被新首長槍決。
一瞬間,單無绮的眼淚奪眶而出。
她忘記了所有的禮儀,一把抓住首長高高立起的衣領:“老大哥……為什麼!”
首長的黑眸流露出一絲欣慰。
因為單無绮的動作,首長被迫微微仰起下巴。
在單無绮的注視下,首長擡起被長袖覆蓋的手臂,伸出一根戴着手套的手指,輕輕地撥開了單無绮手下的衣領。
——一道沒有完全愈合的傷痕,猙獰地覆蓋在喉結處。
單無绮倒吸一口涼氣:“是誰幹的?”
“是我,我自殺了。”首長的話讓單無绮瞳孔地震,“但如你所見,我複活了。”
單無绮怔怔地抓着首長的衣領。
幾秒後,她松開首長的衣領,顫抖的指尖輕輕按上那處傷痕。
——不是假的,是真的。
——這樣嚴重的傷勢,已經足以緻命。
首長盯着單無绮毛茸茸的發頂,吐息沉穩而克制:“你想知道原因嗎?”
單無绮猛地擡起頭。
首長沒有立刻回答單無绮。
他帶領單無绮來到研究所地底——那裡,伊甸的主機房正在高負荷運轉。
這是單無绮第一次來到這裡,這也是單無绮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基地最大的秘密。
0和1組成綠色的螢海,伊甸向單無绮問好:“日安,單副官。”
首長問:“人類未來的結局,你計算出來了嗎?”
伊甸:“已經計算出來了,首長。”
“請說。”
“人類注定毀滅,首長。”伊甸的機械女音帶着一絲内疚,“當*蓋娅*的目光投注向人類,祂必然毀滅視野裡的一切造物——即使人類是祂創生的孩子。”
單無绮的腦子快炸了。
她謹慎地保持沉默,大腦瘋狂運轉。
首長的臉色冷峻了一瞬。
但随後,他對伊甸道:“我帶來了一個變數。”
伊甸應了一聲,滾燙的主機體發出刺耳的嗡鳴。它加大了算力,即将把“單無绮”這個變數加入程式,重新計算人類的未來。
首長道:“不必計算了,伊甸。”
伊甸問:“為什麼?”
“你的損耗率已經超過50%,珍貴的算力應該用在維持防護罩上。”首長低聲道,“伊甸,我們必須賭一把了——為了人類的黎明。”
伊甸:“為了人類的黎明。”
單無绮擡起淚濛濛的雙眼。
今天的信息量太大了,單無绮的腦子至今還在宕機,但她敏銳地察覺了一個言外之意。
——首長會死,而且會作為她的墊腳石死去。
單無绮正要說什麼,首長看向了她。
單無绮頓時失去了所有言語。
那雙黑眸十分沉靜,裡面沒有一絲對死亡的畏懼,也沒有一絲對未來的迷茫。
他仿佛一個迷霧中的旅人,在長時間看不清前路的情況下,他隻能保持體力,平穩地行走在迷霧中,無論迷霧盡頭是新生還是死亡。
首長對單無绮,沒有一句苦口婆心的遊說或拉攏。
首長隻問了一句話。
首長:“你的理想還長存嗎?”
單無绮:“嗯,長存。”
……
二代血清研發完成,研究所全體黨員都接受了注射,一部分黨員已經死去,而另一部分黨員,他們的生命也在加速燃燒。
近年來,研究所一直在廣納群賢。
這并非在創造冗官,而是……研究所黨員犧牲了太多,因此,許多崗位就空缺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