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新伊甸誕生後,單無绮短暫地陷入了昏迷。
中途蘇醒時,她殘存的聽力捕捉到各種各樣的聲音,她強行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透過睫毛上凝固的紅色血痂,她看到許多道黑色的人影形成圍獵之勢,槍聲鳴響如雨點,将末帝轟射成一簇簇爆裂的血花。
一雙手臂牢牢地摟緊她,帶着顫抖的力道,仿佛摟着一個失而複得的珍寶。
單無绮沙啞地開口:“……這樣殺不死他。”
單無绮甚至無力分辨抱住她的人是誰。
她的生命力一邊在流逝一邊在修複,像小學數學題裡同時打開上下水閥的水池。她沒有第三雙眼睛,無法看到自己現在的身體是怎樣千瘡百孔,當她被發現時,幾乎像一個漏風的破麻袋一樣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近乎死去。
摟住她的人呼吸一頓。
那人已經哽咽了,胸膛起伏了許多下,怒火與憐惜在喉間滾動,最終化為一聲悲鳴般的低語:“無绮。”
單無绮努力探起身子,把糊滿血痂的雙眼再次睜大了些——這一次她終于放心了,因為她看到末帝的臣子,武将赫利克斯竟然縱身跳起,将一柄長矛刺入了他的陛下的背脊。
末帝不再動彈——他沒有死,但他停止了反抗。
單無绮咳嗽兩聲,咳出一大團泛黑的血塊。
摟住她的那人頓時緊張起來,帶着槍繭的手顫抖地擦拭她的嘴角。
“……我困了。”單無绮輕聲道,她的體内不再發寒,一股微小的、暖洋洋的東西正在修複她的傷勢,“我……睡一會兒。”
“别睡!!”那人不僅是手臂,連帶渾身都開始顫抖。
眼睑沉重如灌鉛,單無绮閉上雙眼。
她做了一個短暫又漫長的夢。
夢中,世界滄海桑田,無數文明花開花謝。她站在一個極高極遠的視角,整顆星球都在她的腳下,宇宙阒寂如墓園,而她腳下的星球,不過是墓園中燃燒的一團磷火。
隕石帶在星球腰間環繞成寂靜的環,單無绮仔細看去,發現那并非隕石,而是一台台衛星。
那些衛星泛着冰冷的光華,一動不動。單無绮一個個看過去,發現每一台都報廢了。
某台巨大如艦船的衛星上——它也許是衛星集群控制中樞——一個操作台吸引了單無绮的注意。
一個智械女人靜坐在操作台前,如一尊靜默的石像。操作台以特定頻率閃爍點陣,它瀕臨報廢,僅剩的能源用以維持點陣,似乎傳遞着某種信号。
單無绮正要仔細看看,但智械女人的眼燈突然閃了閃。
單無绮猛地睜開眼。
單無绮背後沁滿冷汗,她盯着熟悉的天花闆——這裡是中央第一醫院,十二歲時,她和首長的第一次見面,正是在這間病房。
床邊陪護的人從臂間擡起臉。
他的一隻手虛虛地搭着床沿,以一種别扭的姿勢勉強坐着入睡。發現單無绮清醒後,他的綠眼睛撲朔了一下。
是薩摩。
麥穗暖烘烘的氣味從記憶深處湧來,單無绮一瞬間想起了豐收月,想起了拓荒年。
單無绮從床上坐起來,薩摩伸手扶她。
單無绮捂着額頭:“我睡了多久?”
薩摩一瞬不瞬地盯着單無绮:“兩天。”
單無绮一驚,立刻掀開身上的被子。但薩摩的反應比單無绮更快,他用更大的力道把被子按回去,又強硬地把單無绮按到病床上。
“一切都結束了。”薩摩一字一頓地說。
單無绮一愣:“什麼?”
“在你昏迷後,伊甸接管了基地,它羁押了牆外的異種,并把地底發生的一切告訴了我們。”薩摩的綠眸倒映出單無绮逐漸沉靜的臉,“現在,你需要好好休息,直到徹底養好傷勢,健康地出現在大衆面前。”
單無绮不語,安靜地看着薩摩。
她在思考薩摩的立場——他到底是真的為她好,還是想把她軟禁在這裡。
突然,病房角落,一個喇叭“哔哔”地響:“完啦,小狗翻車啦!”
薩摩臉色一變,單無绮下意識向喇叭看去。
“哎呀呀,被發現了——好吧,我就是故意的,嘻嘻!”喇叭,或者說,喇叭背後的存在咳嗽兩聲,機械女音帶着詭異的活人味,“副官副官,你還記得我嗎?”
一個詭異的猜想在單無绮心中成形,單無绮皺眉:“……伊甸?”
“對喽!”伊甸笑嘻嘻,“好久不見,單副官!”
這種詭異的活人味完全不像伊甸。
在單無绮的印象裡,伊甸是一位優雅冷靜的基地管家,略帶磁性的機械女音永遠有條不紊地彙報着一個個事項,仿佛排布着工整絲線的織機。
但現在的伊甸……跳脫得像個熱衷于惡作劇的雌小鬼。
“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困惑,但不着急,我們一個一個來解答。”伊甸說話有種蹦跳感,那種既視感讓單無绮不由得想起一個人。
佩特拉。
或者說,佩特拉·薩恩奇。
單無绮把心中的猜想說出,伊甸沉默了一瞬,竟然肉眼可見地安分了不少:“……好恐怖的第六感。”
單無绮呼吸一滞。
“現在的我,從機械造物變成了生化造物——由孢子收集、過濾的靈魂重塑了我的人格。”伊甸道,“單副官,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靈,死後都能獲得永生了,他們會以靈魂波段的形式活躍在我的數據庫中。”
一隻虛幻的手握住了單無绮放在被面上的手。
單無绮愣愣地盯着面前的虛幻投影。
成年體的佩特拉溫柔地坐在床邊,日光穿透她的身體,沒有在地面留下任何影子。
新伊甸的一部分——人類的佩特拉笑彎雙眼:“單副官。”
佩特拉對單無绮解釋了其父波利·薩恩奇的計劃。
佩特拉是柳法的後手,如果“蜂群意識”失敗,她會接過接力棒,利用孢子修複伊甸。
佩特拉解釋了自己的情況,又低下頭,浮誇地抹了兩下眼淚,悲怆道:“副官,還有一件事——小維沙爾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