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見秦老将軍,是在
柳淮的祖父是在柳淮轉任平川邊防使那一年過世的。他自幼無恃無怙,現如今祖父走後,他在京都也沒了念想。他前二十年都在勞重的課業與學習中度過,故而聽到要他轉任平川——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就是明晃晃的流放——他也沒什麼怨言,反而是長舒了一口氣。
在哪裡不是當官呢,況且若是在平川……那裡他還沒有去過,那裡的主将倒是挺有意思的,去看一看也未必也不是一件好事。畢竟,循規蹈矩了十幾二十年的柳淮一直好奇,傳聞中叛逆如此的大将軍秦孝子究竟是何等風姿。
秦氏戰功赫赫,傳聞秦氏的先人當年是陪着高祖皇帝一起打天下的,秦孝子是世家之子,他若是入仕,不論是從文還是從武,仕途必然是一片坦蕩。
然而,他考起了科舉卻不願做官,練就了一身武藝卻不願投身軍旅,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他竟是一意孤行背井離鄉在外經商,甚至不惜與秦家斷絕了關系。又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把所有的錢捐了個官,在平川這麼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當債帥。
好好的陽關大道不走,偏偏一條道走到黑,要在這野地裡這麼難這麼苦地活着。這是……這是何苦呢?當真的離經叛道,叛逆至極。
然而等柳淮到了平川之後,他才發現,這樣一個人和傳聞中,倒還是有很大的出入。
柳淮在京中長大,自是貫知京中之人的秉性,最是趨炎附勢、捧高踩低,倒有自命清高的貴公子對此嗤之以鼻,但貴公子們所穿所用皆是绫羅綢緞、珠圍翠繞,什麼的不缺的人往往也很難懂得底下的民生。因為不懂,所以那些什麼勞子編就是不重要的。他們慣讀經濟,曰“谷賤傷農”,卻不知今時今日米價幾何,他們之中也斷沒有一個人體會過底下的民生,他們把這叫做目下無塵。
然而在秦孝子将軍麾下,柳淮看見他同将領們通吃同住,一起操練。走在平川郡的街道上,沒有一人不認識這位長相斯文秀氣的大将軍。後來多了一個柳淮,他見他身體孱弱,又水土不服,便給他找了大夫,帶着他騎馬練劍、行軍紮寨,柳淮才發現,首先,平川野地裡的日子并不是這樣難過的。
不僅平川野地裡的日子并不就是這麼難過,而且秦孝子将軍,其實這個十分不一般的人。
他是在秦家駐守在邊疆的草場是長大的,恣意妄為,十幾歲的時候做着維護天下正義的荒唐大夢,是真正的混世魔王,混入市井之間。因為他在市井之間,故而他知曉今年和去年的米價,知曉朝廷的征稅,因為他混迹市井,和商販、夥計、流氓、伶人打過交道,故而他知道他所在學堂裡頭學的“君子說的話”和他們的不能交流的,他在學堂學的“君子的謀略”,“天子的仁政”下效到民間,是有些參差的。
這會讓人感覺到不解和逃避,他,他想找到一個方法,想讓天子的仁政、賢臣的變法離民間更近一點。如果那些利民的律法是保護芸芸衆生的盔甲,那他想當編織細絹制造裡衣的人——
冰冷的盔甲哪裡能直接套在皮肉之上呢?
故而秦孝子行走在京中和西北之間,行商行善。行善自然是好事,然而士農工商,商賈最不入流的行當,他秦孝子一個貴公子,哪裡是容得他胡作非為的?他和秦家老爺子吵過不知道多少回,軍法家法一遍一遍上,還是讓他跑了。
他從西北離開,往江湖中去。在他好不容易在官府和民間斡旋,用低利借貸的法子人鄉民面對門類繁多的稅務時得以喘息片刻時,卻被本地官府以私房印錢的由頭狠狠擺了一道。
“然後呢?然後你就來平川了?”柳淮解下護腕,問秦孝子道。
“是啊,做生意也不是那麼好做的,還不如當官。真好,這地方破破爛爛沒人願意來,也缺個官。”秦孝子笑。
“但是……你就是入仕又何苦用這樣的方式?”
“那樣的方式?……債帥?”
柳淮不語,算是默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平川這邊軍農不分混在一起,在我家那邊,是叫野軍,野軍債帥,倒也相配。況且,人人都走哪所為的正路子當官,殊不知,我這樣的,也别有幾分趣味。”他笑了笑,像是自嘲。什麼身不由己,什麼無可奈何,柳淮雖然沒在他嘴裡聽出來,但是和他幹杯時的那碗酒,味道總是有些不可言說的苦澀。
那一年北狄來犯,平川的守将重傷,彼時在他帳中走貨的秦孝子見機獻計,帶着姚圍和平川的軍民熬過了一場又一場的戰役。他一合計着都到這個份上了,便幹脆用身上所有的錢買了個官,當起了債帥。消息傳到軍中的時候,天子一看平川如今也是久無良将,秦家這個有些本事,也就随他去了。
秦孝子在這裡待得很好,他養富了北地的軍民,教耕織、種植、經商、作戰,一時間向來荒寮的北地也翻出不少生氣來。秦孝子也給這個京城來的孱弱青年人養得很好。柳淮覺得,他似乎想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紮根了。
柳淮剛到平川的時候,身上還背着熱孝,又是水土不服,大病了一場,形銷骨立。也是在别的同僚耳中,他才得知,柳家就剩下眼前這個青年一人了。北地的粗犷和他沒有生過瘡和傷面皮并不匹配——他本來也不該來這的,倒黴的探花郎不知道是哪一點觸怒了天顔被流放到這地方來。故而在之後的日子中,對于這個青年人,他倒是多有照拂,直到——
直到柳淮告訴他,制勝北域,他有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