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章詠春入席,蕭期似斟酌了半晌,方道:“女公子可收到了書函?”
章詠春煮茶的手微微一頓,掀起眼皮瞄他一眼,複又垂眸,故作不知地問:“什麼書函?”
蕭期瞧出她神色間的幾分揶揄,甚而有幾分不滿,頗有計謀得逞的得意,笑道:“女公子莫非因某誤了婚期在生氣?”
“我為何要生氣?”章詠春驟然擡眸,見這郎君竟還在笑,不解亦氣惱,“你笑甚?”
蕭期搖頭,正了神色向她行禮賠罪:“誤了婚期,确是某之過,某先向女公子賠個罪。”又認真解釋道,“但聖命在身,某實不敢違逆,亦不忍在那關頭将揚州那堆爛攤子扔給外舅一人。外舅實乃端人正士,但太過忠厚恕直,被卷進揚州那灘渾水裡,若不使些腌臜手段,怕是不能全身而退。那些他不願去做的事,某倒是可以出面去做。”
“你做了什麼?”章詠春自是知曉阿父的性情,卻更好奇眼前這郎君究竟做了什麼,想要知曉這副文雅平和面孔下,究竟藏着怎樣的一副心腸。
“皆是些算計人的事,女公子還是莫要追問了。”
為将這事揭過去,蕭期便從衣襟内緩緩摸出了一卷帛書,鄭重遞給了她:“這是大女公子托某送來的書信。”
章詠春果真沒再追問他在揚州的行事,一面迫不及待地從他手中接過帛書,一面暗自嘀咕着:“既是帶來了我阿姊的書信,怎不早些拿給我看?”
隻是,這封寫在帛書上的書信,她的阿姊僅僅向她報了平安,隻字未提揚州的亂象,這些字句并不能安她的心。
她将帛書小心翼翼卷起,擡眸詢問蕭期:“揚州的亂局我也有所耳聞,我阿父、阿姊與鄭郎君真的安然無恙?”
“無恙。”
“我該信你麼,蕭郎君?”
蕭期怔了一瞬,認真道:“你若信大女公子,就該信我這個信使。”
“那你……”章詠春笑問,“為何不敢向我坦白你在揚州的行事?你此來侯國,又是為了何事?”
蕭期這才知這女公子并不好糊弄,不禁有些頭疼,歎息道:“揚州之事太過複雜,三言兩語說不清。”頓了頓,又道,“而我此次前來侯國,是特意轉道來見你的。”
章詠春隻覺這郎君城府太深,對她這個未來與之相伴的人,竟也時刻提防着。如此這般,分明是不信她。
他既不信她,他那所謂的“癡心”又有幾分可信呢?
這般想着,她忽有些委屈,神色郁郁地道:“蕭郎君,你對我的問題這般含糊其辭,莫非是不信我?擔心我出賣你麼?我想知曉你在揚州究竟做了什麼,我阿父、阿姊是否真的無恙,還有,你來侯國的真正目的——你當真不願如實以告麼?”
蕭期心口一緊,不由凝眸打量着她,竟有些心虛:“女公子……為何生出了這樣的疑心?”
章詠春撇嘴冷笑,笃定道:“你來見我前,應見過我阿母與阿兄了吧。你這般模樣,應也是為了躲過旁人的眼睛吧。”
蕭期不想她如此聰慧敏銳,神色複雜地看了她許久,幽幽道:“我實不想将你卷入其中,你若……”
“此言非也!”章詠春卻笑着打斷了他,“你說不願将我卷入其中,實則我已身在其中了。你不願說,無非是怕我壞了你的事而已,既如此,我也便不強人所難了。”又看向一旁的紫苑,“紫苑,送客。”
紫苑隻得硬着頭皮趨步向前,滿臉歉意地向蕭期行禮道:“蕭郎君,對不住得很,女公子近來心緒煩悶,得罪之處,還請見諒。郎君不若改日再來……”
“你同他費這般口舌作甚!”章詠春輕聲呵斥道,“我這兒是個幹淨敞亮地兒,不接待那些藏頭藏尾、居心叵測之人!”
紫苑無奈,不知平日裡那麼恬淡軟綿的一個人,今日的脾性怎就變得令人不可捉摸了。
蕭期亦知曉這女公子并未打從心底信任他,這讓他有了深深的挫敗感,隻能歎息道:“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我的心始終忠于天家,亦忠于你。”
章詠春不料他會突然當面向自己表明心意,心口蓦地狂跳了兩下,熱意從心口湧了上來,讓她紅透了雙頰,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羞怒之下,隻想要離開這個“輕浮”又“叵測”的郎君。
然而,她将将起身,他卻又急急喚道:“女公子稍待片刻,某尚有一物交予你。”
說着,他便又從衣襟内取出了一物,卻是一沓用綢緞包裹着的蔡侯紙。
“這是我這半年收集整理的一些民間歌詩,”蕭期将其小心翼翼地捧至章詠春面前,滿懷期待地看着她,“有《吳楚汝南歌詩》四篇、《淮南歌詩》兩篇、《雒陽歌詩》四篇、《河南周歌詩》七篇、《京兆尹秦歌詩》五篇、《齊鄭歌詩》三篇,這些皆是姑母在世時留下的,雖有散佚,但好歹是留下了一些,如今作為那些珍珠的回禮贈予你,還請你莫要嫌棄。”
蔡侯紙本是稀罕之物,這些寫滿歌詩曲聲的紙張更顯得彌足珍貴,貴重得讓章詠春不敢輕易接受。
“這些皆是你抄寫的麼?”
蕭期颔首,因始終不見她伸手來接,竟有些失落傷心:“你不喜歡麼?”
“不是……”章詠春記起自己尚在與他怄氣,遂斂了笑容,故作尖酸冷漠地道,“此物太過貴重,我可不敢領受。”
蕭期卻不喜她與自己如此見外,将這一沓蔡侯紙整整齊齊碼在了那席位上,看着她深深歎息着:“我放在這兒了,女公子若不喜歡,那便扔掉或是燒掉。”又與她端身行禮告辭,“某尚有要事在身,不便在此多留,請女公子保重。”
章詠春并不遲鈍,從他的言語神态也察覺到了他刻意表現出來的客氣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