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茆笑道:“醫工好比那風的毛、龍的角,可不常見。我這裡聚集着的都是些流氓無賴,裡頭倒有三兩個略懂些藥草的,卻也隻會配些清熱解毒、止血鎮痛的藥,可是連脈也摸不準,如何能摸清人體的經脈穴位?讓他們為衛小公子施針,衛小公子不被蠱毒毒死,倒要被他們紮死了!”又向章懷春虛心請教,“那針是非紮不可麼?”
章懷春點頭:“隻憑逆毒丸,毒拔不盡,須輔以針灸之法。”
章茆又問:“若是輔以針灸之法,也得半年方能将他體内的毒拔盡?”
觀阿兄神情,章懷春知曉他是想要救下衛崧性命的,遂趁機道:“阿兄若真要救他,便隻能允許我将他帶走。”
“不行!”聽到她與蕭期竟是同樣的打算,章茆臉色驟冷,用不容辯駁的口吻道,“我不允許你們将他帶走!”
一旁的章詠春見阿兄說變臉就變臉,唯恐他因明鈴将這怒火對準了阿姊,忙打圓場道:“阿兄安排的席面何時能開?今日又是上下山,又是走索橋,我已餓得前胸貼後背了,阿兄、阿姊可否飯後再商議如何安置衛小公子的事?”
章茆正為自己方才對待章懷春的态度而懊惱不已,也便順着章詠春搭好的梯子下了,緩了聲氣道:“我去催催。一炷香後,你便帶着你阿姊與衛小公子去我那兒吧。”
章詠春笑着應了聲好,又輕聲對衛崧道:“既是一炷香後才開席,阿崧便先回去添些衣裳吧,你穿得忒單薄了,夜裡寒氣重,當心又添了病。一炷香後,我去尋你。”
衛崧似是想回應她,卻隻能從喉嚨裡發出一道嘶啞破碎的音。這聲音是刺耳難聽的,正是他不想讓她聽到的聲音。
他忽覺羞恥難堪,草草與兩位女公子行了一禮,便落荒而逃了。
章詠春看着他匆匆離去的身影,不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章懷春聞聲朝她望了過來,斟酌着問了一句:“宜陽公主分明舍棄了他,阿兄為何堅持要用他來牽制威脅宜陽公主?”
章詠春低頭理了理袖口,神色悲憫地道:“宜陽公主舍棄了他,衛女公子卻還牽挂着他。衛女公子是宜陽公主心上的寶,她在意的人,宜陽公主不會真的舍棄。”
“我不明白,”章懷春道,“一樣是她膝下的孩子,她為何隻偏愛衛女公子,卻視衛小公子如敝屣草屢?”
章詠春卻故作神秘地笑道:“這個便說來話長了!”又自我解嘲道,“既是阿姊來問我,我也隻好做個長嘴長舌的,将我知道的皆說與你知道。”
章懷春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态,含笑道:“委屈妹妹了。”
章詠春遂正襟危坐,正兒八經地問道:“阿姊幼時在宮裡,可曾從旁人嘴裡聽過宜陽公主與阿伯的事?”
章懷春不是個愛聽人是非的人,太後又将她管教得極為嚴厲,她幾乎被困在了太後的永安宮裡,不會有人敢在太後的眼皮子底下在她跟前嚼舌根。
“莫非……”她已是猜到了,心中激蕩不已,“阿伯與宜陽公主年輕時有過一段情緣,衛女公子是……是阿伯的孩子?”
“阿姊果真一點便通!”章詠春道,“自阿兄說我們侯國的那尊女娲神像頗似宜陽公主,我已是猜到了。但那畢竟是長輩過往的事,我自是不敢多說多問,隻當不知道這事。但我着實未曾想到兩人竟然有過孩子,隻是大父早便有了要為阿伯聘娶伯母的心思,未告知遠在雒陽的阿伯,便将這門親事定下了。阿伯事親至孝,不敢違逆,隻能回到侯國娶了親。
“阿伯是瞞着宜陽公主回來完婚的,宜陽公主知道後便與阿伯恩斷義絕了,卻很快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她那時好歹是當朝長公主,未成婚卻先有了身孕,畢竟有損皇家顔面。為掩蓋此事,她便挑中了她府裡為人頗老實規矩的醫工,請了一道聖旨,讓先帝為兩人賜了婚。這醫工也便是阿崧的阿父,與阿姊卻也有些淵源,也曾是外大父的關門弟子,隻是後來被外大父逐出了師門。”
章懷春良久都未能從這些恩怨情仇裡回過神來,還是章詠春在她眼前不住搖手叫喚,她渙散的目光方始重新落到了她家二女公子臉上。
“因為長吉的事,宜陽公主才又與阿伯有了來往麼?”
“是啊——”章詠春幽幽道,“不過,雖是有了來往,卻也并非如阿兄所想的那般不堪。這些年,阿伯一心修道,是真的舍棄了紅塵,就連跟在他身邊長大的長吉,自長吉執意跟着宜陽公主下山後,他便對長吉避而不見了。”
“可是,阿兄卻不是在他身邊長大的。”章懷春忽格外可憐起阿兄來。
成長至今,他從未得到過他渴望的東西。許是缺了父母的關愛,與明鈴朝夕相伴的歲月才彌補了他的缺憾。
因此,他的内心始終是敞亮溫暖的。
幼時,她分明丁點兒也不懼怕阿兄。卻不知從何時起,她便再不敢同阿兄親近了,心上已是慢慢疏遠了他。
她隻是發覺阿兄的眼神與笑容皆變得冰冷了,待阿嫂更是冷漠無情。
這不是她的阿兄。
她的阿兄,應是在春風暖陽裡策馬高嘯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