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門忽“吱呀”一聲響,北風呼呼往屋内灌。
鄭純與闵氏不約而同往屋門口望去,便見章萊正一臉愕然地立在那兒,扶在門上的那隻手尚還來不及收回。
風吹亂了她的衣裙發絲,鄭純甚至看到她臉上沾了幾點黑墨,淚水流過,墨水迅速被暈開,在她臉上蜿蜒成一道道斑駁肮髒的印記。
外頭風大,鄭純怕她着了風,連忙起身行至她面前将人牽進了屋内,随後便又掩上了屋門。
他引她到暖席上坐下,接過闵氏遞過來的帕子,一面為她揩拭着臉上的污迹,一面關切問:“變天了,怎不多穿點出屋?”
章萊并不回他的話,隻是睜着一雙濕漉漉的眼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問了一句:“阿父不要我了麼?”又轉目看向對面的闵氏,淚水如何也止不住,抽抽噎噎地哭訴着,“大母也因我不是個小郎君,早便不想要我了。你們都不喜歡我,不想要我,蕭表兄也嫌我胖、嫌我重,說我害他輸了比賽,再也不想帶我出門随他去玩兒了……”
言及此,她已有些泣不成聲,再次望向身旁的人,哭着問:“阿父,你為何也不想要我了?我真有那般不招人喜歡麼?我若是再懂事聽話些,待表弟再親熱些,阿父是不是便不會離開了?”
聽她這些話,鄭純既心酸又無奈,輕撫着她的背想要安慰,卻恁是一個字也說不出。
闵氏唯恐鄭純因舍不下女兒又動搖了離開的念頭,便忙笑着安慰着章萊:“槐序,我們沒有不喜歡你,隻是因不得已的緣故,不得不離開這裡。不過,我們隻是從這裡搬到了城西的西苑,你想見你阿父,去西苑尋他便是。”
章萊道:“這裡多的是房屋院子,不缺住的吃的,為何定要搬到外頭去?”
闵氏一時無言。
鄭純想着要哄好女兒非一時半刻的事,便對闵氏道:“母親且先回屋歇着吧,兒與槐序說幾句話。”
闵氏終究不太放心,但仍是起身離開了。
“阿父能不能不要走?”章萊軟聲央求道,“我舍不得阿父,也舍不下阏逢阿姊。我再也不說不要阿弟的話了!大母若是喜歡小郎君,阿父阿母便再生個阿弟好了,我定會好好照顧阿弟的。阿父,我日後會好好讀書練字的,你不要走,好不好?”
鄭純見她如此不自安的模樣,雖是心如刀絞,卻也隻是說了句:“日後,好好孝敬你阿母。”
章萊眼中的一點微光倏地暗了下去,失望,不解,痛苦,忿怒……諸多情緒幾乎将她淹沒,淚水再次洶湧而出,言語态度卻不複方才的親昵。
“為何?”她含淚問,“阿父為何不要我與阿母?是我與阿母不及表弟與他阿母重要麼?阿父甯可擔上抛妻棄子的惡名,也定要離開麼?”
面對年幼的女兒,不比面對章懷春,鄭純無法硬着心腸說那些口是心非的話,隻是模棱兩可地道:“槐序,不是阿父不要你們,是阿父有罪,離開你們,是要去贖罪。待贖了罪……”
“阿父有何罪?”章萊迫不及待地打斷了他,更不想聽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痛哭流涕地道,“你就是因阿母不肯為我生個阿弟,便不想要我了!你與大母都隻喜歡兒子,不喜我是個女娘!既然這樣,我也不要喜歡你們了!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從今往後,我隻有阿母,沒有阿父!”
“槐序……”鄭純隻覺萬箭攢心,未曾料到一向性情溫和的女兒會說出這番冷漠決絕的話來。
她的這份絕情,更勝她阿母。
章懷春的絕情,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鈍刀;而她的絕情,卻是一柄能鑿穿骨肉的利斧。甭管是鈍刀,還是利斧,加諸他身,皆能緻命。
一個要與他永不複見,一個甚至不願認他這個父親。
他想對女兒再說些什麼,卻見她擦了一把淚,霍地從席上起了身,最後甚至都沒再看他一眼便向屋門疾走而去。
半日之内,那扇門為他迎來了他的妻女,卻也送走了她們。一扇門隔絕了她們的身影,也斷絕了她們與他的關系。
他已徹底失去了她們。
在這間小書室徹底被黑暗吞沒時,他終是将臉埋入雙掌裡,哽咽難鳴地哭了起來。
***
章峁從章懷春屋裡出來,便又往小書室而來。
書室的門虛掩着,被風吹得咯吱亂響。
章峁探身往裡張望時,裡頭不見一點燈火,亦不聞一點聲響,他隻隐約瞅見室内一角的席上似蜷縮着一團身影。
“鄭郎君?”跨進屋内,章峁摸索着行至席邊,見這席上果真蜷縮着一個人,忙蹲下身将手搭在了這人的背上,“你還好麼?”
良久,鄭純方動了動僵硬的身子,緩緩擡臉朝他望了過來,卻隻是不言不語地望着他。
黑暗中,章峁看不清他的神色,四下裡環顧着:“今日小雪,天寒了,院裡早幾日便送了炭來,你怎不給屋裡點上燈和炭?”又道,“燈炭在何處?我為你點來。”
鄭純這才回過了神,開口才說了個“我”字,方知嗓子竟啞了。但他也隻是稍稍怔愣了片刻,便又若無其事地續了下去:“你坐吧,我來生火。”話畢便扶着面前的案幾站了起來。
然而,因一動不動地坐了許久,他起身便覺腿軟頭暈,虧得章峁在一旁扶住才穩住了身形。
“小侯爺坐,我去生火。”他又用那沙啞的嗓音将适才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章峁隻覺這郎君形同行屍,那嗓子分明是哭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