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純踏進大雄殿後的齋樓廊道時,便在冬日的晨光熹微裡見到了憑欄而立的章茆。那人原本凝重冷肅的臉上,在見到他之後,有一瞬的驚愕,卻又很快滿臉笑地迎了上來。
“聽寺中的師父說,你染病了?”章茆見鄭純面容素白,确是染了疾,關切問,“可嚴重?”
鄭純搖頭,掩嘴輕輕咳嗽了一聲,才向章茆行禮道:“去屋裡說話吧。”
入了齋舍,鄭純才發現,寺裡人為章茆安排的齋舍,竟與那日招待章懷春的是同一間。
光影之下,他好似在那張席上再次見到了她,她身上的香氣如這漏進來的光影一般,悄無聲息地滲進了他的心裡,輕易便攪翻了他寂然無波的心海。
“鄭郎君。”
章茆的聲音如一記驚雷在他心上炸響,驚得他心口狂跳不止,後背竟被驚出了一層冷汗。
他知,既受戒皈依了沙門,就該斷了塵世間的牽念,專心持戒修行。他本已是罪孽之身,這般貪戀紅塵,是對佛的亵渎不敬,是又添了一層罪。
他不由羞慚無地,在心中默念了幾聲“無量壽佛”,這才入了席,輕聲詢問章茆:“小侯爺急着來見小僧,是為何事?”
章茆笑道:“實是有事相托。”說着便将一串長長短短、形制各異的銅鑰匙捧了出來,“這是永和裡那座宅子所有門戶的鑰匙。宅子裡的人,悉已被我遣散,但裡頭有妹妹的醫書和你留下的書冊,我帶不走,又不放心将那些書冊托付給旁人,隻能将那些書冊托付給你。我知不該以這些凡俗之事來煩擾你,但我實在是無人可托,還請你閑時能過去看顧些。”
鄭純看一眼他手心裡躺着的那串銅鑰匙,又看向他誠懇真摯的雙眼裡,不解問:“為何要将那宅子裡的人遣散?”
章茆斂容垂眸,沉聲道:“這一去,我不知是否還能回到雒陽。”
聽言,鄭純頓時意識到侯府女君病重一事事有蹊跷,眉間凝了一抹憂色:“小侯爺此話……是何意?”
章茆并不回他,隻是神色凝重地看着他懇求道:“鄭郎君,還請務必護好妹妹視若珍寶的那些醫書!”
鄭純隻覺今日的章小侯爺沒了往日的幹脆果斷,言語态度皆是含糊不明的,無端讓他覺得心慌。
“小侯爺是有難言之隐麼?為何說不知能否再回雒陽?”他忐忑不安地問,“莫非外……女君的病已入膏肓,到了藥石無醫的地步?”
章茆神色莫測地搖了搖頭,安撫道:“你無需憂心叔母的病,叔母身子并無大礙。”說着便拉過鄭純的手臂,将掌中的那串鑰匙慎而重之地放入了他的掌心,“替妹妹與槐序好好守着那一屋子的書,再見時,你再親自将那些書交授與她們!”
鑰匙冰涼似雪,鄭純将其攥住,寒意便似在掌心生了根,不斷向體内滲透蔓延,深深紮入心口,讓他禁不住咳嗽起來。
章茆見狀,忙道:“你既身子有恙,我便不多打攪你了,你好好養病。”頓了頓,又鄭重道,“你保重。”
鄭純卻扯住了他的衣袖,滿眼乞求地問:“究竟發生了何事?你……與她們都不回雒陽了麼?”
章茆依舊隻是模棱兩可地道:“我們能否再回雒陽,一切都得看天家的意思。”他一點點掰開鄭純的手掌,再次道了聲,“保重。”
***
沒幾日,章茆便趕上了章懷春一行人的車馬。兩方人馬會合,一路緊趕慢趕,總算是趕在正旦前兩日抵達了九江郡治下的曆陽縣。
臨近除夕,曆陽城内已張了燈、結了彩。若是到了夜裡,十裡長街,更是人流如潮,燈火似螢。
重臨故地,看着這座昔日經受了天災、瘟疫的“亞父城”已是一派盛世升平景象,章懷春感慨良多。
她因挂念着阿母的病,也無心細賞這城中之景。入了城中的那座宅子,得知阿母與四女公子早被接來了此地,表兄也跟着一道兒來了,她便欲見一見重病的阿母。
章遊見她這般急不可耐的,隻覺意虛詞鈍,讪笑道:“你阿母雖頭疾發了,但并無大礙。她如今在牛渚矶上的萬竹塢休養,有你表兄為她調養,盼春也陪侍在側,你不用太過憂心。你且先歇過這日,明日,我讓人帶你們上牛渚矶。”
章懷春隻當阿父這話是在安慰自己,質詢道:“若無大礙,阿父又何必這麼急地派勝阿叔将我們從雒陽接來曆陽?”
章遊神色一凜,肅容道:“我急着将你們接來,是另有打算。此事,明日上牛渚矶,我會與你們細說。今日,你與詠春便好好歇一歇吧。”
章懷春卻懇求道:“女兒實在憂心阿母的病,若不能親眼見一見阿母,女兒心裡便不踏實,還請阿父準女兒與妹妹上牛渚矶去看看阿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