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書信夾雜着風雪和氤氲,從戰場上不遠萬裡、跨越千山,一刻不停歇得帶着眷戀的旖旎護送到了王府。祥吟接過信封的時候,還能看到上面的碎雪,握在手裡那麼的冰涼,如同身處在四面是雪的山澗裡遊離,祥吟撫了撫信封上的“白絨”。
虞千洛走到她近前,眉眼含笑着說道:“蔣校尉又給你寫信啦?”
祥吟看着信封點了點頭,虞千洛拉着她到院中的石桌椅上坐了下來,蔣星慕每次給她寫信的時候,她也會給虞千洛看,所以絲毫沒有避諱。祥吟直接打開了信封,抽出白色紙張,視線在那墨迹上描繪着,靜靜地坐着。
隻見她舉着書信看了片刻,便放下手臂搭在石桌上,一臉的沉默,虞千洛問道:“祥吟,怎麼了?他說了什麼?”
虞千洛從她手上接過了信紙,微微提了提嘴角,跟着書信上的字體,輕聲誦讀着:“小鹿祥吟,見字如晤。闊别不見,音笑與容顔仍然記憶猶新,轉寄文墨至以為念。揮送秋光,轉迎凜冬,片片鵝毛猶美卻也刺骨封疆,萬物述寒莫忘添衣保暖,問卿冷暖,遙祝冬安。千裡咫尺不盡依依。數封鄙言不見作複,未得蘭言,是否卿卿佳人猶覺叨擾?請指教,望包涵。”
“哈哈,祥吟你可看見其中的情長紙短啊?”虞千洛看着書信,眉眼的笑意不自覺流淌,又說道:“他也說你不給他回信呢。”
等了片刻,也沒有聽到應聲,虞千洛擡起眼簾看她,問道:“祥吟,怎麼了?”
祥吟面容有些平靜,等了片刻,輕緩的聲音從她嘴裡發出:“他受傷了。”
虞千洛心頭一驚,把視線移向書信,紙張幹淨整潔,全篇未提一句他受傷的事,不禁問道:“你是如何得知的?信中也未有一字言明啊。”
“他的字鋒沒有原來那麼蒼勁,勾挑和懸針豎都帶着無力,而且……”祥吟又停頓了一會,寒風吹在耳邊呼啦作響,越來越冷,手指也開始發涼,祥吟轉頭對上虞千洛的視線,說道:“他從來不叫我給他回信的。”
他是不是怕再也……祥吟腦袋停住了,她不能再想下去,想多了不安會将她席卷,會掉進情緒的漩渦裡。
虞千洛仔仔細細的看着書信上的字體。這些倒是她從來未有發現的,甚至是與原來的來往書信差别不大,她也從未刻意關心過蔣星慕的字,每次都隻看其中的言語和淺表的含義。
戰場上刀劍無眼,命懸一線,受傷是必然的。虞千洛放下書信轉頭看祥吟,祥吟坐在那裡不吭聲,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跟祥吟說,難道叫她不要憂心麼?
可是這要是有用每個人都會開開心心的,世界上再也沒有傷心了。虞千洛道:“祥吟,他還能給你寫信就說明他現在……”虞千洛停住了,不再說下去,能寫信不代表沒有受傷,不代表祥吟不會擔心。
虞千洛又把書信折好放回信封,問道:“祥吟,你喜歡他麼?”她從來不回信,如果是不喜歡,那其中的憂心定不會達到悲痛,如果是喜歡的,她必然此刻是揪心刺骨,萬箭穿心。
祥吟道:“他是人間驚鴻客,我是檐頭瓦上霜。”
“不要這麼說。”虞千洛伸手握在她放在石桌上的手,道:“我隻問你喜歡他麼?”
“我不知道什麼是喜歡。”祥吟還是沒有言明,虞千洛停住了。
這種回答她不隻聽過一次,千裡哥哥也這麼模棱兩可的說過,連她自己也說過。什麼是喜歡?
奮不顧身、非你不可是喜歡,不顧一切都要走到你身邊去愛你,可是千裡哥哥以前總是在逃避,但是他又為了二叔差點送了命;祥吟一眼就能看出他潦潦幾字中的不對勁,可她卻從不對他的來信做回應,在一起和轉身離開,祥吟顯然選了後者;扶光耀做着喜歡她的事,可卻閉口不提喜歡和愛意,也幸好他沒說,因為她不知道怎麼回應他,難道說不知道麼?
所以喜歡到底是什麼?
這天之後祥吟不再提這件事,虞千洛也不再提,祥吟表現的與往常無異,甚至誰都不能看出來有什麼變化。但是一個人的情緒不隻可以看見,還可以聞見,尤其是朝夕相伴的人,就算是她開懷大笑也都能聞到那不尋常的味道。
所以在祥吟跟自己說,“她要走了”虞千洛面龐上并沒有浮現太多的情緒,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兩人面對着面,寒風像冷刀刮過臉龐,柔嫩的臉頰始終難以抵抗,猩紅密布。祥吟是她的侍女,又好像不是,她們是感情最要好的兩個人,一路攜手相伴許多年,她說:“郡主,我要去青山峻。”
她要去戰場,那裡血海屍山,路上的腐肉和血水能湧成巨河,漫天血霧能刺痛雙眼,每一步都踩着厚重的血肉和刀尖,她要去那裡,為了蔣星慕,為了見他,虞千洛道:“你想好了麼?”
祥吟提了提嘴角,人和人就是這麼奇怪,她感覺到圍繞在祥吟身上的郁氣驅散了不少,開懷大笑也比不過這個淺淺一笑。
她不是來詢問的她的,她是來通知她的。虞千洛也提了提嘴角,祥吟是個比自己還要謹慎的人,其中的厲害她不會不明白。這麼做能舒心的話又何妨一試,萎縮的忍着比不上肆意的瘋狂。
祥吟聽到她說,“我等你回來。”
祥吟沖上來緊緊抱着她,摟得很緊,臨走前虞千洛給她準備了很多東西,最後還是抛棄了,滿滿一大包費力不說,也不好攜帶。隻給她準備了很多銀票,又挂了很多首飾在她手上,緊着用錢的時候可以當了。
虞千洛又說:“你要記得給我寫信,像蔣星慕給你寫信一樣,不然我會生氣的。”
祥吟答應了下來,兩個人說了好一會兒話,宿風除了剛開始嘲諷了兩句,“那個男人幾句花言巧語就把你騙去送死了。”往後也沒在說什麼,扶光耀倒是多說了兩句,言辭有些犀利,也沒改變她的想法。
幾個人站在王府門口,看着快馬疾馳而去,噴發着無窮蠻力的鐵蹄踏在青磚之上,身後激起一片飛揚的雪霧,鞭子盡全力地抽在馬匹身上。
駿馬帶着祥吟飛速狂奔,那個小女兒郎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道路的盡頭,宿風站在王府門口終于忍不住罵道:“草!草他媽的!送死都趕那麼快!!草!!”
虞千洛咬着嘴唇,哽咽道:“我是不是……以後都看不見她了。”
宿風皺着眉沒吭聲,看到她緊咬着嘴唇,兩行清淚從臉頰劃過,又從下巴滴落,哽咽聲斷斷續續。扶光耀把她摟緊了懷裡,臉頰貼在她的腦袋邊,手掌從腦袋劃到脊背輕輕拍了拍,虞千洛摟着他的腰大哭着,不停發洩。
祥吟日夜兼程,不停地趕路。在路上讓馬匹休息片刻的時候,祥吟到布料店換了一身裝束,一身錦繡黑衣扮成了男兒的樣子,發飾全部舍棄隻用黑布條綁了一個簡單的馬尾。
祥吟把首飾拿到飾品堂鋪裡去置換,看到堂鋪裡鏡中的自己,眼眸清圓透亮,臉頰柔軟,嘴唇嬌嫩怎麼也跟男人沒有關系,祥吟在堂鋪裡買了一頂擋風的輕紗鬥笠,帶在了腦袋上。
越往青山峻走越能感受到戰場的氛圍,到處都有士兵的營帳,祥吟一路打聽。蔣星慕一定在最前線,這些隻是後援的士兵,每幾十公裡就有一個營地,銀光的厚甲、救命的糧草、兇光的兵器、健碩的鐵騎她都看見了。
趕到獅駝峰的時候,她看到浸血的繃帶、斷臂的士兵、殘喘的身軀、腐爛的屍骨。寒冬也壓不住的腥臭在空中彌漫飄蕩,越往這邊走越能感受到迫人的氛圍,沒有笑聲,隻有驚恐麻木。
密密麻麻的營帳高高低低的坐落在寬廣的地面上,兩遍是峭壁,峭壁之上能看見營帳的尖尖和十幾座高聳的瞭望塔,還有些濃煙彌漫沖天。
祥吟翻身下馬牽着馬匹往軍營走,軍營面前一排半人高的尖刺路障,幾十個放哨的士兵看見一個黑衣帶頭紗的人牽着馬匹往這邊走來,立刻警惕起來。
長槍指着祥吟的胸口,祥吟透過輕紗看那人,應該是小頭領,洪亮不留情的聲音從他嘴裡傳來:“你是誰?來這裡幹什麼?”
祥吟從腰間扯下玲珑腰佩,舉到面前,壓低了喉嚨防止聲音像個嬌嫩的女子,道:“我找蔣星慕,你把這個給他。”
長槍從她胸口移到她指尖,挑住了腰佩的挂繩,槍頭向上玲珑心頓時從槍尖滑倒的手柄,那人看了一眼腰佩,視線移到她身上,道:“等着。”
比祥吟想象的還要容易,這個人沒有多問一句,就轉身進去了,隻不過門口的士兵還是用長槍指着她。
半盞茶的功夫就看到了蔣星慕的身影,從一個營帳後面繞出,沒有上次見他那麼神光溢彩。随意紮着的發絲有些缭亂,眉眼都是疲憊,臉頰上還有擦傷,嘴唇也破口起皮,一隻手纏着白布挂在脖子上。不過腳步沉穩,氣勢恢宏磅礴,貴公子的神态已經消失不見,殺伐之氣更甚。
祥吟看着他走到近前,他的眼神裡有詫異,嘴唇張了張像是欲言又止,擡眼看了看周圍的密如蜂房的士兵,抓着她手腕快速往軍營裡走去。抵達到一個五米寬的營帳面前,守門的士兵雙手抱拳喊了一聲:“将軍。”就立馬掀開簾子。
蔣星慕拉着她走到裡面,祥吟一眼掃視了裡面的場景,半人高兩米寬沙盤地圖坐落在中間,最前方有張長桌和幾條靠背凳,水壺、茶杯、筆墨紙硯零散的躺在長桌上,最右邊是床榻,最左邊是一些刀劍架子和衣物。
蔣星慕立馬轉頭看她,道:“祥吟,你怎麼來了?”
視線從營帳的内飾轉到蔣星慕身上,祥吟摘下了頭紗,蔣星慕看着腦海裡的臉頰浮現在眼前,她說:“我來看看你。”
蔣星慕有一瞬間停頓,眼睛裡閃過一絲看不見的笑意,又道:“戰場上很危險的。”
祥吟道:“來都來了。”擡手摸他挂着的胳膊,問道:“嚴不嚴重?”
蔣星慕擡了擡那條被挂着的胳膊,道:“不嚴重。”
看到她點頭,蔣星慕拉着她的手腕,兩個人繞過了沙盤地圖,坐到了長桌邊的套椅上。蔣星慕拿起水壺倒了一杯水,問道:“你怎麼過來的?是從洛西州過來的麼?”
祥吟接過他遞過來地水杯,簡短道:“騎馬,洛西州溟親王府邸。”
“路上可順利?”蔣星慕看她眉眼之間有絲疲倦,眼下還有些烏青,道:“你趕了多久的路啊?”
“路上有些流民,還有一些關卡拖了些時間。”祥吟看了眼手裡拿着的水杯,能看清水杯裡的眉眼,有絲絲笑意,水鏡中的人影說:“兩天一夜。”
洛西州到達青山峻的獅駝峰有四五千公裡,就算日行八百也要五天時間,想必是日夜不停的趕路。
騎馬非得要全神貫注,不能有一絲懈怠,全身都得不到放松,蔣星慕神色一下頓住了,忙說道:“你不要命啦?身體吃得消麼?”又想到她都跑這地方來了,可不是不要命了麼。
水杯被放到端放到了桌子上,祥吟沒有回應他,隻莞爾一笑。
蔣星慕看着她的眉眼,又問道:“那……那些關卡你是怎麼過的?現在形勢險峻,到處都在封鎖,普通人想要上這裡可不容易。”
祥吟笑了兩聲,道:“我有錢。”
“好好好。”蔣星慕也笑了,嗔笑道:“馬都被你跑死好幾匹了吧?”
“一匹都沒有。”路上走許多驿站,馬确實吃不消連着換了好幾匹,祥吟還是道:“我有錢。”
“好好好。”
祥吟又道:“我的馬還在軍營門口呢。”
蔣星慕道:“沒事的,他們看見我帶你進來,會有人安頓的。”
看見她點頭,蔣星慕打趣道:“祥吟是真厲害,比我們軍營裡的許多男兒還要生猛,不過總是肉體凡胎,你現在累不累?在我營帳裡睡一覺吧?我守着你。”
“等會吧。”祥吟閉了下眼睛,手掌扶了扶臉頰和眉眼,疲倦得很,但是此刻又覺得情緒波動的像海浪,又道:“我現在可能睡不着。”
“好。”蔣星慕提了提嘴角,逐漸放松了下來,道:“那祥吟怎麼不給我回信呢?我以為祥吟不想理我,沒想到小鞭炮你不扔,你喜歡扔炮火,直接就來個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