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麼帶着已故之人給予她的沉重的愛繼續活下去。

她終于想明白，之前的畏光症好轉至痊愈，并沒有神佛的功勞。

全是言迹給她的關心和陪伴，滋養她的生命力旺盛到足以擊退病魔。

言迹是她的守護神，隻庇佑她一個人。

他不存在于人世間了，她就再也沒有守護神了。

要是真有所謂神佛，她倒很想問問，為什麼每次生活快要好起來的時候，都會有新的意外給她重擊，讓她再次匍匐跪屈于命運腳下，全無反抗的力氣。

為什麼要把她重視的人，接連從她身邊殘忍帶走。

她到底做錯了什麼，命運的滾輪要這麼無情地從她身上碾過。

以為檢查出漸凍症，就是最糟糕的結果了，沒想到最難以接受的事實，會在她生日當天上演。

她還有什麼能失去的。

她還有什麼不能失去的。

沒有了言迹的細心照料，加上最近情緒急轉直下，漸凍症的惡化速度加快不少。

可能，她不剩多少時間了。

獨自生活的這段時間，初雨經常抱着手繪全家福痛哭，抱着言迹生前穿過的幹淨衣服哭，抱着他買的兔子玩偶哭。

房間裡還有他生活過的痕迹，好像他根本就沒離開過，生日那天的悲劇似乎隻是一場不能當真的彩排。

初雨之前還打算，以後賺錢了，要給言迹買很多衣服穿。

還沒等她複學，還沒等她高考，誓言被攔腰斬斷，再沒有實現的可能。

她哭累了，習慣性安慰自己一覺睡醒，言迹就會回來。

然而再睜開眼，房間内依然隻有她自己。

她呆坐着盯門口方向，祈禱時光錯序，下一秒言迹就會打開門，說上一句“我回來了”，枯坐到等了一個又一個的下一秒，再看時鐘轉多少圈，都等不到他推開門說一句我回來了。

自欺欺人的戲碼，不起任何作用。

她心裡的難受仍在疊加，痛苦持續堆積。

手機後面，貼着兩個人拍過的大頭貼，淚水掉在照片中言迹的眼下，模糊的視野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誰在哭。

“你不是說看膩了再陪我拍新的嗎，你怎麼說話不算數。”她固執地問詢，不管能不能得到回答。

如果這是一場噩夢，怎麼都該醒來了吧？

她把自己身上掐得青紫，也不願接受言迹已經離世的事實。

試着要好好生活下去，很顯然，嘗試失敗了。

所有生活下去的動力和意義，全部失效。

初雨下定她一人知曉的決心，站起來打掃房間。

她打開言迹生前用來裝書本的收納箱，整理他的遺物。

一個棕色封皮的厚筆記本搶奪注意力，她伸手取出，翻動内頁。

這是言迹的日記本，記着許多和她有關的事情，筆體工整，字迹清晰，文字記載他不曾說出的諸多情緒。

【天塌下來了還有我給你扛着，你說不要騙你，放心，哥哥不騙小魚。】

……

【見不到你的時候，老是會想起你，什麼都想和你分享，見到你的時候，會特别開心。】

……

【記得要永遠陪在你身邊，我不會食言。】

……

【和你在一起生活的每一天，都很快樂。】

……

【原來激勵你開燈的重要原因是我，對不起，撞破了你的秘密，但我會幫你保密。】

……

【軍訓時，體會到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感覺，看不到你的笑臉，感覺人生都沒意義了。】

……

【今天帶你出去吃飯，明明這次沒牽手，我的心跳卻好快好快，鋪滿楓葉的街道很像我們上小學時走的那條路，可是一切都回不到過去了，你說不敢想沒有我的話，你該怎麼辦。

小魚，即使沒有我，你也要好好生活。

我怕哪次發病會成為我長眠的開始，又或者萬一哪天，天降橫禍瞄準我，我也躲不掉，如果真有那麼不幸的一天，那要辛苦小魚往後自己生活了，銀行卡密碼是你的生日，别委屈了自己。

如果沒有不測，我當然想陪你很久很久。

聽到你說你的偶像是我，我受之有愧，不過既然你賜予我這麼高的榮譽，那我會努力做好，直到能配得上你内心的标準。

一起拍的大頭貼很好看，以後我在外面想你的時候，就可以看着你的照片，還不用被你發現我喜歡你。】

……

【謝謝小魚給的健康符，我會好好保管的，放心吧，就算沒有健康符，我也會想盡辦法健康的陪在你身邊。】

……

【你問我怎麼不吃牛肉，我謊稱牛肉過敏。

傻瓜，我多吃一口的話，你不就少吃一口嗎？

對于我來說，幸福感的來源不是多吃一口什麼，隻要能看到你漂亮的眼睛一直笑，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看完日記，初雨泣不成聲。

他答應過的事情，全部都記得，說好的永遠在一起，到最後怎麼變成了永遠不見面。

諷刺的是，無法治愈的睡美人綜合症沒有威脅到言迹的安危，帶走他的是人為災禍。

他對于不測早有預料，在日記裡留下銀行卡密碼，就是為了以防他離開後，初雨沒有積蓄，會被生活所困。

連這個都考慮到了，讓她怎麼能不心碎。

方方面面全部為她着想，從頭到尾忽略他自己的感受。

他生前沒能明說的心意，在死後得以傳遞。

舍不得多吃一口的牛肉，以後再也吃不到了。

她漂亮的眼睛再也不會笑了，隻有流不完的淚。

初雨整理好一切，餘光掃到日曆，5月8号，今天是言迹的生日。

她換上言迹去年軍訓回來送她的那條白裙子，戴上那枚沾血的發卡，拿空書包裝上言迹的最後歸屬，出門往目的地去。

她坐車到海邊時，天空陰沉，黑雲壓住洶湧海面，即将要降一場暴雨。

沒有想象中的藍調時刻，也沒有好聞的Petricho味道，海水腥鹹的味道翻騰撲進空氣，也撲滅她的所有希望。

“這樣也算一起看海了吧。”她自言自語，卸下書包，取出裡面的黑色盒子抱在懷裡，像是抱着言迹。

沙灘潮濕松軟，她步步堅定，雨滴淅淅瀝瀝砸下。

海面的漣漪藏着深不見底的危險，所有眼前的一切，都和她之前腦補的看海場景截然相反，美好想象褪色成糟糕現實。

她的腳踝被海水吞沒，明知對海水過敏，也沒有後退或反悔，仍然往前走去。

臉上神情視死如歸，絲毫不覺得害怕，海水打濕了她的裙擺，雨點下落速度加快，以前那麼怕冷，現在卻感覺不到冷。

所有從前經曆的美好，像走馬燈一樣在腦内回放。

春天的鮮花、夏天的西瓜、秋天的楓葉、冬天的火鍋……

新舊回憶重疊，海水擁抱她的腰部，最後裹住她整個人和她懷抱的盒子，她不做反抗，跟着重力往下沉。

她的世界裡，再也沒有日出和日落，隻有無盡的黑夜。

家裡的茶幾上，擺着那副手繪的全家福。

全家福上的少男少女不知所蹤，隻剩下孤零零的兔子玩偶，還傻傻地在沙發上坐着。

——

《無盡夜》/ 盛挽月

全文完

2025.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