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予的一縷神識勉強擠進這片狼藉。
她目光所及之處,僅是新鮮的、燒焦的屍塊,輕輕一踩,就碎成灰燼掉落,再也看不出人形。
可朱柳卻逆着逃竄的婦孺走進那血紅色的地獄,四處張望着,似乎在尋什麼人。
朱嘉予能感受到朱柳彼時的心境,她的心髒跳得極快,快到似乎要嘔出,胸腔莫名感到窒息。
——應是我進入她的記憶,便會暫時性同她共感。
她緊緊按住自己的心髒,想要借外力獲得一些支撐。
朱柳越走越深,幾乎快要走到火源所在。随着朱柳緩慢踏出每一步,朱嘉予周身炙熱的氣壓就進一步擠向她。
她努力保持清醒,不停告訴自己這種窒息的感覺不過錯覺,可這種壓迫感太過逼真,她被灼燒到幾欲暈厥。
終于,朱柳在一處殘垣前停下,隻見她快步上前扶起一個穿着胄甲,戴着魁星面具的人起來。
那人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對她說些什麼。
朱柳俯身湊了上去。
朱嘉予正要聽到那人的聲音,此幻境便倏然消失。
扼住她咽喉、擠壓她心髒的那股氣流也撤走了。
但她尚未來及喘口氣,眼前又出現了新的畫面——
這個場景要溫馨許多,應是乾道元年的春天,崔氏尚未抛夫棄女、離家出走的時候。
那年朱樾九歲,朱柳六歲,兄妹倆正是貪玩調皮的年紀。
朱柳和哥哥為搶風筝而打鬧,崔氏和朱松柏在家中院子裡那顆老槐樹下對弈。
崔氏見他二人微微出汗,喚他們過去喝涼茶,朱柳眼瞧着崔氏又要輸給朱松柏,一屁股坐上棋盤,将那黑白子攪在一起。
朱松柏笑罵着她耍賴,說以後兄妹二人打官司再也不偏心她。
朱嘉予看到朱柳做了個鬼臉,跑到崔氏懷裡撒嬌,崔氏寵溺地看着女兒,溫柔地摟住她,替她拭汗。
崔氏的眼神太過溫柔,讓朱嘉予想起自己的母親。
她走神的刹那,朱柳的記憶就消散了。
王廷瞻急躁的聲音響起:“喂,你怎麼回事?怎麼臉色這麼不好。”
朱嘉予感到自己重新掌控了大腦,眼神恢複了清明。
蘇上清搭在她腕上的手擡起:“閣主現在無礙了,方才應是氣血不足、心緒紊亂導緻的暫時眩暈,回去後蘇某給您開個凝氣安神的方子,慢慢調理即可。”
朱嘉予這才發現自己倒在趙持盈懷裡,她急忙起身向蘇、趙二人道謝。
“朱娘子不必客氣,是蘇老頭讓我保護你。”
趙持盈仍有些别扭,雖應下保護她的任務,但還是沒有認她是閣主。
朱嘉予這才反應過來,方才一打岔,自己尚未表态。
她望向蘇上清期待的眼神,神色變得嚴肅,拱手行禮道:“承蒙先閣主看重,竟将如此重任托付于小女。然小女先前記憶受損,方才确實一時難以接受,讓二位見笑了。”
“但是,先閣主的遺命對于貴閣來說是不可違逆的金科玉律,對于我,卻并未任何效力。”
見蘇上清臉上微微變色,她笑了笑,話鋒一轉:
“既然沒有約束,我便可随心所欲。不防我們打個賭如何?我有三個問題需要請教蘇先生,若您的回答讓我滿意,我便接過這閣主的位子;若您的回答讓我不滿意,那請您帶着所有手下離開光州,再不要打擾我的生活。”
趙持盈聞言緊張地看了蘇上清一眼,擔憂地問道:“蘇老頭,你可有把握?”
朱嘉予微微一怔,意識到自己的那番話到底起了點作用,這個單純的女孩已經不再排斥她。
蘇上清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似乎一點都不擔心自己會輸了賭約。
朱嘉予正色道:“第一個問題,清閟閣成立為何?”
蘇上清亦正色作答:“永和二十七年,先帝病危,朝中黨派鬥争愈演愈烈,江湖中亦是動蕩不行,有人渾水摸魚,趁機作亂天下。清閟閣的橫空出世,便是為了撥亂反正、震懾江湖宵小。人人道我閣亦正亦邪,隻看銀子斤兩說話,實則我們并非所有的任務都接,所有生意都做。古人言,君子取财,取之有道,我閣衆上下皆銘記于心。”
他此言非虛,清閟閣之所以在成立的短短十五年内樹敵無數,便是因為拒絕了很多利欲熏心的“名門正派”,懲罰了許多喪盡天良的奸佞惡徒。隻因世人往往難辨善惡,誤以為他們殘害了一些“正人君子”。
朱嘉予的第二個問題是:“清閟閣如今,大概實力如何?可能與燭龍司掰掰手腕?”
蘇上清底氣十足:“如果閣主願意,我們東山再起易如拾芥,屆時某說掰手腕,說句旗鼓相當都不為過。眼下不過是蟄伏示弱,待閣主回到總部,翻閱了各地分部呈上來的卷宗就知道了。”
好極!沒想到這個遺産如此雄厚。朱嘉予原本沒有信心,此刻難免心頭雀躍。
最後一個問題,也是她最關心的問題:“若我任閣主,爾等可願任我差遣,唯命是從?”
蘇上清立刻單膝跪地:“閣主放心,蘇某此次前往是衆望所歸,大家都期待着閣主您回歸總部,重振我閣榮光。這是各主事的聯名書,請您過目。”
朱嘉予側身示歉,但并沒有急着扶起他。
接過那聯名書一看,她發現竟是衆人用血寫就,全篇都在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地請求她盡快上任。言辭慷慨激昂,令人動容。
朱嘉予站在那裡,沉思良久。
蘇上清不敢妄動,仍跪在那裡。趙持盈不免有些沉不住氣。
王廷瞻以為她又要在關鍵時刻出言不遜,正欲制止,沒想到她竟有樣學樣地跪在蘇上清旁邊。
“屬下趙持盈,亦願受受閣主驅使!”
朱嘉予萬萬沒想到,從小衆星捧月,沒受過幾句重話的趙持盈,最吃她那套“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