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紫茶前往城西普慧寺求佛燈。近日佛燈供不應求,求燈人總是一大早就排起長隊。
而求燈也講緣分,來人觸碰佛燈,若佛燈亮起,便是有佛緣,可以攜燈離去,受佛光庇佑;若佛燈不亮,便隻能空手而歸。
紫茶笃定自己有佛緣,出門時大有一副求不到佛燈就不回來的架勢,小公主沒管她,其他宮人則是既笑她狂傲,又盼她心想事成。
畢竟這月蘅殿實在幽暗又陰森,若有佛燈驅邪,也許能改善恐怖的氛圍。
紫茶不在,無人敢靠近小公主。她正好落得自在,慢條斯理為右手腕換了一段幹淨的綢緞,照原樣牢牢系緊。
午後,紫茶遲遲未歸,想來是佛燈難求。
奚華從寝宮推門而出,沒有人迎上來,即便如此,她也習慣了假裝看不見,獨自一人慢慢踱步。露天庭院裡,地上散落着烏黑的羽毛,不遠處,還癱着好幾隻黑鴉。它們不叫也不動,大約早就沒氣了。
她認出這是血祭那夜的黑鴉,這些可憐家夥千辛萬苦飛到月蘅殿,沒能求生,連“殓屍”的人都沒有。因為她,婢女們仗着她看不見,根本不會來碰這些不吉利的玩意兒。
她順着散落鴉羽的地方走,不知不覺竟到了芙蓉榭。這地方她已經許久不曾涉足,乍一見到,塵封已久的回憶忽然漫上心頭。
芙蓉榭下原是蓮池。母妃在世時,每年盛夏,池中都種滿蓮花。滿池碧波映着紅蓮,南風吹送荷香,芙蓉榭就變成月蘅殿最絢爛的風光,甚至和陰沉灰暗的背景格格不入,顯得跳脫起來。
後來憐妃患病,芙蓉榭的每個夏日仍然少不了蓮花。奚華當時不知緣由,以為是母妃愛蓮心切,才會帶病也要種花,執着至此。
扶光四十五年,夏盡秋來,滿池蓮花盡數凋謝,月蘅殿失去唯一的亮色,重歸枯敗蕭索。
憐妃病情加重,連日纏綿病榻。黃昏時分,奚華在芙蓉榭獨自憑欄,透過黑紗凝望殘荷,凋零的花就像留不住的性命,經風吹不了幾下,就要徹底隕落了。
奚華憂思難解,不禁對花垂淚。沒想到枯黃的蓮葉竟然泛起一抹淡綠,傾倒的蓮梗慢慢變得挺拔,就連枯萎的花瓣也重新變成盛開的樣子。
她以為是自己看錯,反複眨眼确認多次,池中蓮花确實重開了。她不敢輕易相信,撩開面紗,擦了淚細細凝視,望見蓮花盛放如新。
她甚至瞧見,停在蓮花花瓣間的新死的蜻蜓也有了動靜,它在吮吸花上的淚痕,爾後張開了輕盈的雙翅。
奚華摘下那朵蓮花,掩在袖中,趁四下無人,快步回到母妃寝宮。她在病榻前俯身,将重開的蓮花獻給病重的母妃。
她以為母妃見到這花會很高興。她已有初步猜測,她的眼淚,可以讓母妃像花一樣重獲新生。
不料憐妃臉上并無喜色,全是驚懼,驚訝地問她這花是怎麼回事。
奚華滿心歡喜地說了,差點就喜極而泣,她很想對着母妃大哭一場,讓母妃好轉。
“跪下!”憐妃呵止奚華,一把揉碎了她手中的蓮花,“你可知我最厭惡這花?”
奚華聞言大驚,怎麼也沒想到母妃會是這般反應,她太震驚,整個人呆若木雞,連跪下都忘了。
“西都佛誕節上,我曾是持蓮聖女,那年南弋國君奚嵘巡遊征戰,途徑西都時遇見了我。我不願為他遠嫁異國,他就在佛誕節當夜屠戮西都,強行帶走了我。”憐妃從未打算将這些前塵往事告訴女兒,可是她居然複活了一朵蓮花,她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奚華哽住,說不出一句話。
“芙蓉榭那些蓮花,不是我種的,全是他一人所為。隔着國仇家恨,他居然還要我為他一人持蓮,他還妄想持蓮的聖女隻屬于他,你說他是不是瘋了!”憐妃氣急敗壞,掀開被子從床上站起來,病體如燭火在風中搖搖晃晃。
“他居然說他愛我,他懂什麼是愛?他根本不知我過往,我唯一珍愛的花是茉莉,他卻用蓮花來惡心我!年複一年用這花來提醒我恨他!我從前的名字、我如今的封号,我早已厭惡透了!”
瘋了,真是瘋了。奚華第一次聽聞這些愛恨糾葛,她身上居然流淌着那個惡人的血,她簡直不知在母妃面前該如何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