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绯雲湖上,甯天微撐一隻竹筏追趕醉音坊的畫舫,隔着十來丈距離時,忽望見船外圍欄上搖搖欲墜的身影。他舍棄竹筏踏浪而去,一路同行的靈鶴都沒趕上他的腳步。
“公主為何在此?”他抱住即将落水的女子,腳在船體借力一踩,縱身登上畫舫,穩穩立于船頭。
懷裡那人沒應聲。他看了一眼女子面上歪歪斜斜的面紗,不必掀開,确認她是奚華無疑,隻是不知她是被吓暈了還是怎麼了。
樂曲聲早已停止,畫舫上安靜得詭異,隻有甯天微走動的聲響。艙中璀璨的燈火俱已熄滅,戲台上空無一人,紗帳在随風飄蕩,歌姬不知所蹤。
今夜來畫舫上聽曲的人倒是不少,此時無一例外都在昏睡中。這些人或是歪倒在座椅上,或是背倚屏風半坐,或是直接仰面癱在地上,臉上或哭或笑,全都不省人事。
或許這畫舫夜夜如此,聽曲的人耽于癡夢,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情狀。
甯天微抱着小公主,一路查看,在最中間的雅室裡找到了她的婢女紫茶。紫茶亦昏睡在地,上半身斜靠着黃花梨木扶手椅,雙手還緊緊抓着扶手。
甯天微稍稍傾身,單手擺好木椅上的軟墊,準備将奚華放到木椅上歇着。他彎腰将人放下,扶着她的腦袋靠在木椅搭腦上,幫她盡量選了個舒服的姿勢。
爾後他放手,正欲起身,右肩忽然被一隻手搭住。
“沒想到天師也會憐香惜玉。”一縷熱氣從身後湊近他耳側,陰冷手指沿着肩膀移向他脖頸。
不必回頭,甯天微迅速朝後斜刺一劍,那人卻已躲開。劍尖刺進一團虛空的煙霧,無處着落,兀自閃着冷光。
妖鬼仍在,畫舫中危機四伏,将昏睡中的小公主放在此處并不安全。他改了主意,重新抱起小公主,單手将她攬在懷中,帶在身邊。
“天師真會享受,美人在懷,可是要聽曲嗎?”紗帳之後,醉音坊頭牌歌姬玉聲再次登台,又幽幽唱起迷離的曲調:“好夢最難留,吹過仙洲——”
忽而“嘶啦”一聲,利劍劃破紗帳,幾乎同時,一枚碧甸子耳墜驟然如冰裂,亮閃閃的碎粒四處飛散。
劍尖直逼戲台上唱曲的歌喉。原來醉音坊頭牌歌姬,與永昭壇血祭當夜慶明坊夜市之中攔下馬車那女子,長着一模一樣的臉。
“說,你為何殺掉烏篷船的船夫?”
“天師一手抱着美人,另一手卻執劍要殺我。為何如此偏心,是嫌我不如她美嗎?”玉聲朝左側彎腰,擡手翹起蘭花指,指尖輕輕推開冰冷的劍刃。
劍刃倏然逼近,劃破那妖娆玉指,卻未沾染血迹。
玉聲不退反進,長袖一拂,就着劍刃裁下一截荷葉袖,随後腰肢旋轉一圈,再轉身時,一片水綠色荷葉覆在她臉上,遮住一雙如絲媚眼。
“現在我比她如何?不就是面紗麼?”玉聲似乎察覺不到危險,舉手投足間始終保持着頭牌歌姬的媚态,“人人上趕着來這绯雲湖畫舫,都是為了聽忘憂之曲。天師何苦,偏要聽一曲俗世悲歌?”
甯天微不答。玉聲不理會正對她眉心的那把劍,悠然唱起前塵往事。
大意是一位芳齡少女,某日突患眼疾不能視物,家人害怕她被當做異瞳少女處決,于是小弟陪阿姊渡河去鄰縣親戚家裡暫避風頭。日暮之後,野渡津頭,姐弟二人倉促登上烏篷船。船行數裡,少年驚覺方向不對,原來船夫這是要把他們送去天師在州縣設置的駐點,獻上異瞳少女換取賞金。
陰謀暴露,船夫殺害少年并将屍/體投河。少女奮力抵抗,那黑心船夫居然說:“躲什麼躲,在這條船中和老子一起玩的,不止你一個,有的妹妹都舍不得下船呢。老子玩夠了再把你送給天師,說不定天師也好這一口,就喜歡你這種看不見的。”
激烈撕扯之中,少女恨不得挖了他的眼,但因為自己看不見,一雙手反被惡人擒住,拽去别的去處。她不堪其辱,趁其不備跳了河。
孤魂野鬼在浩浩河川上漂泊多年,尋遍每一個渡口,窺視過每一條烏篷船,終于在皇都慶明坊大街内城河拱橋下的陰影之中,再度與他相逢。
“你說,如此喪盡天良之人,不該殺嗎?”覆在玉聲臉上的那張荷葉濕透,就像是剛從河川之中撈上來的,讓一張傷痕累累的臉藏匿其後。
“天師為何不答?莫非真如那死人所說,你也喜歡眼睛看不見的?”玉聲冷笑一聲,瞥了一眼他單手攬着的那個人。
歌姬語氣逐漸瘋癫:“他死了,死得好,我隻恨我沒能早點變成厲鬼,沒有早點挖掉他那雙眼睛,讓那雙惡毒眼睛又看了許多姿色。無恥!混蛋……”
濕淋淋的荷葉滑落了,藏在後面的臉再次顯露,輪廓和五官迅速變化,細密的皺紋爬上松弛的眼角,竟變成了賣糖葫蘆那個阿婆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