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請庖廚來?”公孫安道:“那等他備好食材再來,可如何來得及?”
梁武淡淡一笑:“公孫五郎這樣會享受的人怎麼倒不懂了?怎麼能用他的食材呢?今晨仆與董六、孟大在附近山中打了一隻肥鹿,屆時烹鹿肉、炖鹿羹,配上上好的‘上林春’的佳釀,豈不美哉?我日前聽人說兄台與王子皆在此,便拟好了要請二位到舍下小酌幾杯,因此早命人提前備辦好了。又現去附近湖中打魚,至于筍、水芹、蓮藕等菜蔬果品,附近已有現成的,比城中更新鮮。”
公孫安向烏珠若鞮啧啧歎道:“誰說就咱兄弟倆會享受的,讓這小子一比,你我就好比那那泥豬土狗。”
在二人的笑聲中,梁武道了聲“豈敢”,就正式邀請永安縣主等人:“誰想今日得遇各位貴女,梁武何等有幸,承蒙縣主與女公子們賞光,仆那些粗陋飲食也有與榮焉,至于寒舍也自然蓬荜生輝了。”
永安縣主原就是個驕縱任性、為所欲為的,這種熱鬧事哪有不答應的。
此間女子亦皆非扭捏之輩,何況又不在雍都城中,更不願守規矩,便都借着永安縣主的名義跟着樂一日去。
到了梁武住處,衆人先是賞園,皆驚歎于園林景色之華美。莊園沒逛了一半,膳食已備好。
席間酒酣情熱,談談講講,竟是從未有過的恣意,說話便都随意不拘起來。
那公孫安先就說到日前趙美人欲将親妹許給韓懿的事。
“竟有此事?”邵朱驚道:“那韓侯應許了?”
見衆女子緊張兮兮的樣子,公孫安邊吃着鹿肉,邊徐徐道:“哪能夠呢?韓懿那小子是個風流不羁的,他能放着好日子不過,娶什麼妻呢?他早放出話來了,什麼‘大丈夫行于世,要麼建功立業,要麼自在行樂,娶妻生子那是俗人所為’。其實這也不過是他的一番說辭,這韓懿雖姿貌無雙,德能超邁,可惜門庭伶仃,因此也高不成低不就的。可是就算這樣,他隻要稍微降低要求,盯着他的人多着呢!哪能娶毫無根基的趙氏女?這韓令德眼高着呢!”
别人還沒怎麼樣,蔡小娘子先就拍着胸脯叫聲“哎呦”,長籲一口氣,歎道:“好險!”
姜六女公子便悄悄捏了她一把,悄聲道:“好個大家之女,你也不含蓄着點。”
蔡小娘子在衆人哄笑聲中紅了臉。
永安縣主卻哼了一聲,稱着韓懿的字,毫不客氣道:“我令德阿兄也是誰都能肖想的?也不看看自己姓甚名誰,就癞蛤蟆想吃嫦娥肉。”
衆人固然驚歎于永安縣主的直白,郭霁先就笑了:“難道這韓侯是嫦娥肉?”
公孫萦便道:“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還是眼睛不好?難道看不見,那真是古今無雙的美男子?”
“有那麼美?”郭霁讷讷道,心裡卻想,連這公孫萦都失了常度,可見真是了不得的美男子了。
“别逗郭七了,她根本沒見過他。”
“你連他都沒見過?”公孫萦大為吃驚。
郭霁老老實實點頭:“真沒見過。”
邵朱也是吃驚不已,搖手鼓唇道:“别說你是世家貴女,有的是機會見到韓侯。就是雍都城中的尋常女子隻怕少有沒見過他的。你這樣說,我可不信。”
郭霁道:“真是這樣的,也不知是為什麼,就連我家的婢女都見過他,我竟真沒見過他。”
雖說誰都知道韓家與東宮不和,而郭家是東宮親信,但如今這世道,除非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各世家之間,哪怕是世家貴門與梁家這樣乍貴的豪貴們之間也是相互往來的。政敵們之間,私底下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往往一點也看不出來誰和誰是政敵,誰和誰是故舊——雖然,真下手的時候,卻是一點情面都不講的生死相搏。
因此韓懿必然與郭家是有過走動的,就是男女之防,也不至于全然沒機會見面,然而郭霁又不似作僞,由不得衆女子不信。
蔡小娘子又是歎了一聲:“郭七女公子真是可憐。”
其餘幾個女子便都跟着點頭,極憐憫地瞧着郭霁,倒令郭霁莫名其妙了。
幾個男子看了便暗暗偷笑,這些女子一提起韓懿就一副犯癡發呆的樣子,實在可笑,然而又存了幾分嫉妒,他們也算是自命相貌、出身、德能都倜傥超拔,可女子們卻視而不見,滿心滿眼都是一個韓懿。實則韓懿除了多幾分皮相之美往外,還有什麼?也不過那麼着罷了。
永安縣主自然不在其中,她與韓懿年齡差不過兩三歲,當初韓懿養在宮中時,與她是一處淘氣長大的。就是後來韓懿出宮歸家了,他們也得常常見面。她司空見慣,自然不似别的女子那樣仰慕。
所以不等男子們說什麼,縣主便道:“罷罷罷,韓懿再英俊,也是一個鼻子兩隻眼,并沒長出什麼花來,也不知你們怎麼想的。”
公孫萦比别人要持重些,見情勢尴尬,便忙問道:“韓侯不應許,那趙家就算了?”
公孫安笑道:“哪裡就算了?趙美人還罷了,無奈她那個妹妹鬧得厲害,起初挽出中常侍曹淳去說情,聽說人家韓侯婉拒了。那趙美人被鬧不過,據聞要親自去求陛下做主指婚呢。”
“那陛下同意了?”蔡小娘子忙問道。
不等公孫安回答,永安縣主語氣不屑道:“陛下哪能由得她,既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讓她自己想辦法,若是她能說動令德阿兄同意,那陛下也不攔着。陛下看得令德阿兄猶如子侄,豈能令他娶個低賤的樂戶。”
衆女聽永安縣主毫不掩飾對趙家的貶低,便都不說話了,就連幾個男子也不說話。
梁武見氣氛如此,隻得道:“難道今日的酒食不合口味嗎?人人隻想着韓侯,都食之無味了吧啊。怪道古人雲‘三月不知肉味’呢,古樂能令聖人銷魂,想不到這韓侯也能令我等神魂颠倒!”
衆人見他避重就輕,是為解着緊張氣氛,便都虛應幾句,借着喧嘩幾句,又都吃喝起來。
唯有縣主依舊憤憤,睨了他們一眼,道:“你們怕趙氏一家,我可不怕。仗着妹妹長了幾分姿色,忘了自己是個卑賤的樂籍,飄得不輕。你們可知,日前那姓趙的竟敢與我争道?真是雞犬升仙了,哪一日落了地,才知道雞犬就是雞犬,連個人都不是。”
她語氣傲慢,極盡刻薄,那口中連名都不提的“姓趙的”乃是趙美人之兄,仗着妹妹得寵,無所不為,甚至連宗室也不看在眼中。日前與天子愛女永安縣主在“狹斜道”車馬相逢,竟然寸步不讓,雙方都不是好相與的,便縱容手下豪奴鬥毆。
二人争道所在的萬年縣令哪裡敢管這些皇親國戚?到底驚動了京兆尹與護衛雍都的中尉才罷。最後告到管理皇室及外戚事務的宗正那裡,宗正雖是宗室遠支擔任,可也不過是個兩千石的卿,誰敢管公主和天子寵妃的兄弟。
後來有些個禦史便借機彈劾,也有彈劾外戚目中無人、豪橫不法的,也有上奏宗女公主們嬌蠻任性、行止失當的……
天子看了一律擱置不理,唯把中尉治了個“治安巡城不力”之罪,罰俸半年了事。
而後才先把趙美人之兄叫來斥責一番,又命永安縣主觐見教導一番。如此各打五十大闆,可說是令永安縣主丢盡了面子。
天子寵妃、得勢的外戚,竟敢與堂堂縣公主争道,卻毫發無損,這真可謂氣焰嚣張。
此事誰人不知,但又誰人敢提,更加不敢在縣主面前提,誰知她自己說出來了。
衆人便忙着勸說開解,又以他事消散怒氣,那永安縣主卻咬牙切齒道:“總有一天,我要讓那趙不死的嘗嘗我的手段。”
誰也不去問她口中那“趙不死的”是指誰。是新貴趙美人之兄,還是就是趙美人本人?
他們不問,自然是怕惹麻煩上身,趙家如今可是炙手可熱的新貴。譬如同為外戚的梁家,有軍功在身,又有晉北經營多年的根基,幾乎都要被無尺寸之功的趙家給比下去了。可見天子擡舉趙家的力度,誰會去觸那黴頭呢?
他們這些人的出身,有世家、新貴、宗室,甚至還有外族王子,原本就夠錯綜複雜了。何況他們各自身後的家族更代表不同派系,有天子的心腹親信,有皇族宗室的人,有東宮的人,有重鎮要沖守将,有六郡武人,有地方望族,也有與趙家同樣是外戚的……
犯不上為了迎合一個縣主給自己惹上麻煩,就連公孫安這樣的草包公子都閉了嘴,平日裡大大咧咧的烏珠若鞮更是一言不發,别的人就更不必說了。
永安縣主依舊喋喋不休,衆人不痛不癢地安慰着。
郭霁也插不上嘴,忽聞耳邊有聲音如蚊蚋:“明晚我們有賞心樂事,亥時一到,你家後門守候,尾生抱柱、毋失其期。”
她驚起擡頭,卻見梁武沒事人似的,舉杯入口,瞧着衆人環繞永安縣主的情狀,淡淡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