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說到最後那句話時,已經悄悄湊近到她耳畔,聲音已是幾不可聞,卻令郭霁心中驚詫不已。郭家雖一向内外有分,女子與聞外事的少,但她卻也知道,她父兄輩皆與東宮關系密切。近來她從兄郭朗愁眉不展,她多少也知道點,是因為太子屢次被申斥,如今更被禁足,其中有一樣就是結交方士,亂用禁藥。
她不由注目虛浮燈光下的梁武,隻見他此時目光慵懶,坐姿随意,卻不妨礙他将京中各家摸得清清楚楚。
他果真隻是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嗎?既是不學無術,又為何深通人事?
既有真才實學,為何又不入仕途、無所作為?
果真太學成了空架子了嗎,緻令真正有所作為的都各謀生路去了?
他們梁家這樣一股突起的強勁力量,又将會是哪個陣營中的呢?
“梁武,你該入仕途的。”
聽了郭霁的話,梁武愣了一下,搖搖頭:“不去,我這性子做不好賢才也成不了能臣。”
郭霁卻認真說道:“你心裡什麼都知道,為什麼假裝不學無術的樣子?”
梁武笑道:“算不上假裝,不過是除了你還有董甯,誰也不曾聽過這些話。其實這算什麼?我這人沒事就愛四處溜達,見了他們這些事,閑來便瞎琢磨,有時候确能瞧出點熱鬧來。但入仕就算了,我最不愛束縛,更懶得操心。父親常說我是不懂克制行為,雖知機多智也不過是小聰明。你看那些做大事的人,不但心裡清醒,行止也常能隐忍克制。别人都羨慕他們天賦異禀,我卻覺得沒意思!”
郭霁沉默良久,問道:“東宮的事情……對我從兄……”
梁武呷了一口酒,淡淡笑道:“此系國本,又幹系舊日恩怨,人人都難插上手,卻偏偏人人都想插一手。裡面水深着呢,非你我可揣測。我勸你别尋這些煩惱,和我似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罷了。你瞧那邊,你從兄也在那。”
郭霁一聽她從兄在,以為是郭朗,不覺吓了一跳,立時就想躲起來。
梁武拉住她衣袖,道:“你别亂了陣腳,他正忙着與那三個幽冀聯盟寒暄呢,看不見你的。”
郭霁這才偷偷去瞧,這一看,才看清哪裡是郭朗,竟是郭述的庶兄郭騰。
郭騰雖然不肖,容貌卻酷似已故的父親,很有胡人的樣貌,此刻正與令狐遂侃侃而談。正談得歡,卻不想被人拉了一把,回身一看竟是醉意熏熏的烏珠若鞮。
“郭公子許久不見,真是巧呀,昨日我們幾個還說起你呢,今日就遇到你了。”烏珠若鞮聲音極大,郭霁和梁武離得不算近,也聽得清清楚楚的。
郭騰哈哈大笑:“說我什麼呢?”
烏珠若鞮谑笑不已,手臂一揮搭在郭騰肩上,親昵地說道:“他們說你是我流落在中原的親兄弟。”
郭騰之父郭譽有胡人血統,相貌原與胡人有幾分相像,而這郭騰,想來他那出身微賤的母親說不準亦有胡人血統,卻比父親更類胡人。這話或許是表示親近的玩笑,但卻十分不妥了——似有取笑他非其父所出之嫌。
然而郭騰竟毫不在意,也跟着笑起來:“真是巧了,昨日我們也在一起說起你,剛好說你是我流落在西戎的兄弟呢。”
近旁之人,除了令狐遂皆跟着笑起來,顯見得這樣的玩笑在他們已是尋常相谑的常事。幾個人又開始說笑起來,烏珠若鞮時不時逗着身邊的佳人,那些女子也跟着笑得花枝亂顫起來。郭騰也不是個正經的,自然也跟着取樂。
郭霁看了十分羞惱,她一個在室女子不由看的面紅耳赤,隻覺這郭騰丢了郭氏的臉,于是别過臉來再不去看。
梁武見她這樣,歎了口氣道:“罷了,這有什麼好氣的,他們一向如此。倒是有一件事你們家該留心。”
郭霁疑惑道:“什麼事?”
“那三個幽冀之人于你們郭家多半是敵而非友,郭騰卻與他們走得近,你說是為什麼?”
郭霁不屑道:“郭騰不成器,在家中不與兄弟們相偕友善,故而出來結交些狐朋狗友。”
梁武卻道:“郭騰可不那麼看。”
郭霁不解:“他會怎麼看?”
梁武道:“他會以為他沒了父親這座靠山,被你們這些勢力親屬給疏遠于家族之外。他既在家中得不到重視和扶持,必然想在外尋求出路。你看,這三個人根本不是什麼狐朋狗友。令狐遂是天子親信,卓宣機智狡詐,孟良可很有上進心的。”
郭霁心裡有些明白了,卻不置可否,随即又問:“來了這樣久,怎麼不見韓懿呢?”
梁武笑道:“必是被什麼人絆住了吧。”
二人正說着,忽聞那邊悲聲一片,郭霁不覺一驚,道:“如此歡宴,怎麼有人哭泣?”
梁武露出一個苦笑,道:“你不知道,如今的歡宴,往往在最歡樂的時候要唱悲歌挽歌,方算是有品位的士大夫所思所為。”
果然隐隐歌聲悲悲戚戚、如泣如訴,穿過夜風,穿過萬千燈光傳來:
生遊天地間,飄如孤行客。
高堂懸明鏡,朝青暮成雪。
堂上正歡歌,忽宿荒野外。
有口不複言,有目不可視。
悲風為我旋,白楊作嗚咽。
親戚來相送,撫我淚衷腸。
歸去或泣涕,俄作燈前語。
世上千萬年,長江送流水。
人生幾代謝,逝者萬事空。
千秋人皆同,此恨何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