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珠若鞮聽了,這才明白,便贊漢人文化果然博大,于是寒暄之間時間匆匆而過。
其時日色已斜,雁台士人被攪了局,群情憤憤,也無心再縱論天下大勢,于是便逐漸散去。還有些尚有談興的即便留下來,也是三五成群的到臨時的酒販那裡打了酒去晤言傾談。
到了這時辰,都怕誤了回家的時間,犯了宵禁,除了附近有居處的還零星留下,其餘的便去了個幹幹淨淨。
其來也有信,其散也有時,如雁聚雁散。
這時候已無需顧繪素的解釋,郭霁即明白為何以雁台為名了。
他們一行人也各自散去。其中邵璟因有宮中内侍前來尋他,想必是面君,便先走一步,急匆匆入宮去了。
郭霁是第一次來,還興興頭頭的,梁略等人又陪着她遊了一會,看着那些留下的三二士子猶自侃侃,過足了眼瘾,這才要回去。
顧繪素與梁略不放心郭霁獨自一人,便沿着青龍大街送到郭宅所在的承賢坊前。
梁略便辭謝道:“既送七娘子至此處,本該到門谒府,拜見家中長輩的,然我今日當入職宿衛,王命在身,不敢有違,請七娘子代為向郭三郎君及夫人緻歉,改日當上門謝罪。”
郭霁忙回了禮,也道:“梁仲郎太過客氣,既有君王之命,如何可誤?”
顧繪素卻笑道:“中郎将難道竟猜不出來?她巴不得你别在她家長輩面前透露她的行蹤,怎肯替你傳達?既如此,何必說這些謙謙之語。”
梁略也自笑了,便要辭别。
顧繪素知道如今這時辰,梁略必然不回家去,而是要直接入宮。她從前與他并無機會結交,如今怎可能放過,于是便道:“中郎将可是要去宮中?與妾尚可同路,若蒙不棄,正要有事請教。”
梁略亦深知此女雖非出身大族,卻在太後處頗有一席之地,他念梁美人母子在宮中需人扶持,自然首肯。
郭霁目送他二人并肩而去,從那背影看來,顧繪素固然言語殷勤,梁略亦時而側過臉去傾聽,想必是相談甚歡。
她見他們走的遠了,便自入了坊門。夜間宵禁,多是不可出裡坊門,但裡坊之内卻少有人巡查,因此逗留自己所居的裡坊卻不算犯夜。
此時離太陽落山還有些時,她也不着急,一時望望天,一時又賞賞雪中才開的臘梅,一時迎着落日瞧一隻隻飛過的雪雁,一時又踩踩路邊埋在雪下的衰草,溜溜達達,有一步沒一步地向家中的角門挪去。
她正垂了頭,無情無緒地踏着積雪而行,卻不妨眼前忽然一個人影閃到面前來。她唬了一跳,一擡頭,正見一名少年郎負手站在面前。
那少年容貌也自英俊挺拔,隻是一臉的似笑非笑,與他的容貌不符。隻見夕陽之下,紅光滟滟,他就那樣伫立面前,既是個激揚文采的少年,又是個散漫無羁的小郎。
郭霁也不說話,隻安安靜靜停了下來,别過臉去,默然瞧着他投在地上的影子,不知在想什麼。
消失了許多時的梁武,卻又這樣又是自然而然又是突如其來地出現在眼前。
見她不理人,也不似從前同他争吵,他便上前來拉她的手。她愣了一下,便退了一步,将手奪了出來。總以為他也就知趣了,誰知他是個不知進退的,緊跟着貼上來,又來拉她。
兩個人推推拒拒,竟也彼此進退了好幾步。見郭霁臉上現出惱怒的神色來,梁略這才笑着罷了手,這樣就又回到了相對默然的情形。
“這麼久不見了,你不想念我也就罷了,怎麼還冷着臉呢?”梁略笑得一派無知的樣子。
然而郭霁知道他這是明知故問,如此沒有誠意的搭讪,她如何肯應承,仍是抿緊了嘴,絕無回話。
“我明白了,你定是因我近來沒來見你才惱了的。”梁武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又笑道:“這其中有些别的緣故,我實在脫不開身,然而雖然不能見你,卻是日日心裡想着你的。”
郭霁想起他兄長梁略說他被父親打了禁足在家的話,倒也不忍心,然而話到嘴邊又成了教訓:“誰叫你不務正業,專門惹是生非,沒打死你就不錯了。”
郭霁嘴上搶白他,眼底卻忍不住關切。梁武明察秋毫,已看出她的心思來,笑得更濃了。就連郭霁自己也要笑自己,從前她雖然人前與别的世家女并無二緻,一樣的知書達理,恪守閨閣,然而人後卻是個不拘規矩的,不顯山不露水的常有些出格的事。其實她也不是故意要不拘禮俗,隻不過是偶爾想要随心所欲罷了。
且她又有個别人不解的癡處,對周遭俗世不大上心,随意敷衍,倒常一個人發呆,人也不知她在想什麼,總以為她是遇到了什麼挂心事。然她自己卻知道,那是絕沒有的,她隻是覺得那樣浮想神遊,是十分惬意的事而已。
她對人、對事,大多都不放在心上,又哪來牽挂?
然而如今的郭霁,在别人那裡也還是一樣的事事不用心,唯有在梁武這裡是個例外。不見他時總會莫名想起,等到見了吧,有時歡喜适意,有時卻要惱怒傷心。若是聽說他有了什麼事,雖覺得他是咎由自取,可是又忍不住要擔憂……
郭霁從前不明白,後來梁武戳破了心意後,她也就漸漸地明白了這些“古怪處”。若說對梁武有什麼不滿意的,其實也沒有,從前的百般看不上,随着漸漸了解而化為烏有,反倒多了一層欣賞。
梁武是個難得的明明有洞察世事的才略卻能夠放下功名繼而能從心泛遊的人,郭霁從小見慣了以建功立業、汲汲仕途的少年英才,也見慣了放蕩遊閑、縱情享樂的無賴少年,梁武這樣的卻是僅有的一個。
可是近來卻偏偏有個永安縣主橫插一杠。
一想到永安縣主,郭霁沒來由地心裡一陣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