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遷怒,而是恨我膽敢作假掩蓋我已故妻子——衛氏女乃衛肅嫡系的荒唐行徑。”
梁略聞言大驚,失聲道:“你竟然敢僞造罪人之後衛氏的身份?”
“我說我沒有你信嗎?”邵璟目光如水,襲上梁略的雙眸。
“那是衛氏欺騙了你?”
邵璟搖了搖頭:“她沒有騙我。”
梁略聽了,心裡頓時一片清明,邵璟已故的妻子當初并沒有死,而是因不為外人道也的隐秘之事成為了東宮的外室。如今事情敗露,有人想要借機打擊東宮,因此捏造原為旁支的衛氏女乃是衛肅嫡系。此中定然還有别的情由,邵璟不願提,他也不好問。但總之天子聽信人言,自然以為衛女的旁支身份乃是邵璟為達到目的而僞造的。
梁略既知是有心人做的文章,也不迂回,道:“是有人欺騙了陛下?”
邵璟笑而無言,梁略便确定了心中猜想。
“那你可曾辯解過?”
邵璟搖着手中的杯子,滿眼的自嘲,而梁略卻從哪自嘲中察覺到無盡凄涼。
那曾經是他年少時傾心與之的女子,他曾為了她冒天下之大不韪,與父母親族抗争,為了她不顧世俗私自成婚。可到如今,蘭因絮果,敗落如斯。
“你放心,我一個字都沒說。”
邵璟此時固然面容不變,可是梁略卻可以想見他當日大殿面聖的狼狽。
如果認了是自己私自掩蓋衛氏女身份,那麼他自然獲罪,且東宮與那女子定然萬劫不複,邵家與東宮也将徹底決裂。如果不認,那梁略以及隐藏在梁略身後的力量極有可能前功盡棄,而邵家的未來也很難說。
掌握生死的天子、未來的君主東宮及其背後勢力、不知走向何處的朝局、至親家族的未來抉擇、親朋好友的性命安危……這是世上最難的抉擇。
空曠的大殿上,天子的寒徹人心的目光下,邵璟什麼也沒說,什麼也不說就是默認了。那麼,他固然欺君,可唯有如此,伏脈深遠,有了梁略今日局面。
“元璨……”梁略喚着他的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邵璟卻深歎道:“你什麼也不必說——我就是說出實情,她也活不成。”
晚風侵襲而來,已然沒有了午間的初夏暖意,冰冰冷冷的,顯出了殘春的荒涼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梁略道:“既如此,你更不該走了。如果我猜的沒錯,陛下會令你去結果這女子,那麼此後,東宮不會放過你的。”
梁略頗知人心權謀,已猜到天子不欲人知道此事,必然會派邵璟去剪除女桑林中藏着的紅顔禍水。既掩飾了醜事,也驗證了邵璟的忠誠,更宣洩了心中的怒火——他曾經愛如子侄的後輩英才竟也如此荒唐。
當然,更令東宮和邵璟結下梁子——這才是天子想要的吧。梁略心中一驚,随即一熱,終是一寒。
此時邵璟仰首飲盡一杯酒,又去倒那樽中酒,卻發現已經涓滴不生。他必是覺得掃興,臉上先是怃然不樂,随即露出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笑來:“你猜的不錯。可是她……并非我動的手。”
“我去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而且,這事遠沒結束。”
邵璟已經走了許久,邵璟看似疏狂實則滿腹傷惘的面影也消失在暮色裡。梁略卻依舊怔忪茫然。
也不知從何時起,天已大黑了,侍女們進來上了燈,又送來了飧食。他和邵璟相談太久,連飧時都錯過了。
随後又有兩名醫官帶了人來前來為他清理傷口,重定藥方。他們是見慣生死傷痛的,可見了梁略身上因刑而生的新傷以及因戰而生的舊創,也不禁神色慘然。
清洗換藥,裹傷包紮,棉絮連肉、絲帶染血,創口撕裂,見骨帶筋,其痛之極,痛不可言。梁略卻在人前忍了蝕骨銷魂的疼痛,便冷汗浸透衣襟,仿佛不過是飲水用膳穿衣坐卧一樣的尋常事。
他疼的受不了,又不願人瞧出破綻,便伸手抓起一個絹袋來,那是郭述命人送來的。
他顧不得什麼,順手扯開系帶,卻見幾卷寫滿墨字的素絹滾了出來。
打開一看,卻是她的字迹。
不是書信,是工工整整謄抄的幾卷書——他素日愛讀的。
他瞬間明白了她無言的心思,知道他傷重,拿着沉重的簡牍翻看不易,特意用這最輕盈的細膩薄絹着意書寫,令他借讀書打發無聊時光時,不那麼吃力。
他似乎看着那絹帛,卻是一個字也沒看。這一日種種,在他心中翻湧如潮、滾滾如海。
他似乎渾忘了身外事,連徹骨疼痛也似乎忘了。若非豆大的汗珠漣漣而下,打在絹書上,浸透了字迹,他會以為是真的不再疼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