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阿容一旦恢複自由,立時想着要逃,她自然不能丢下郭霁,拉了郭霁便欲上馬。
“此地獨處荒原,四處塬隴縱橫,寥無人煙。此間往來商旅,不乏販賣各族女子的奸商,更雜有匪徒亡命徒。你們兩個弱女子若是想要逃走,隻怕是自投羅網。”
這人好笑,說别人是奸商,是匪徒,好像他不是似的——阿容好容易得了自由,哪裡肯聽,更加拼命地拉郭霁上馬,卻反被郭霁拉住。
阿容不解,翻身瞧着郭霁。
郭霁卻道:“既來之,則安之。先投了旅舍再說吧。”
“他們是匪徒,欲要對女公子……”
阿容沖口而出的話在郭霁異常沉靜的目光中戛然而止。
這時候,那為首的男子卻已不管不顧向一間逆旅前行去。
那逆旅主人見有客來,立時笑臉相迎,上前招呼。
二人低聲交談,似是在商議住宿之價并所住時日。那逆旅主人果然是個見慣大場面的,見了他這等黑衣覆面裹身之狀也好不吃驚。
畢竟在胡漢戎狄交雜、良賤民匪混居的北地郡,這又算得了什麼?
飛刀那男子本來已經跟着上前走了兩步,這回見郭霁兩個還在原處,又折了回來,道:“郭七娘子,此處離富平縣已有百十裡路,回去是不能了。難不成留在這雪地裡等着凍死不成?”
郭霁歎了口氣,道:“走吧!”
阿容無法,隻得跟了上去,此時她也察覺出哪裡不對來,又不知從何問起。
待一行人入了這旅舍中,那為首男子早已定了兩間清淨上房,又送了郭霁與阿容到了其中一間。
逆旅主人見了大主顧,自是巴結得緊,又命人給燒了熱水來供客人盥洗,又命生了爐火來取暖,也沒忘了送熱酒菜點來充饑。見雜役忙得不可開交,又忙裡抽空地親自去掃了床榻,又趕着命其妻将幹淨的被褥送來提前鋪蓋……
忙了半日才罷,待主人并雜役們離去,室内爐火氤氲,暖意漸起,新燙的美酒撲鼻而來
“七娘子,你且用些飲食便歇息。”那為首男子頓了一頓,才道:“此間雖魚龍混雜,你别怕,我們就在隔壁……别的事,明日再說。”
見他這樣禮儀周全,就連阿容也恍然有悟,道:“你……”
“阿容,你先出去。”
阿容瞧瞧黑衣男子,又瞧瞧郭霁,猶豫間,那先前飛刀的男子跟前拉了拉她的衣袖,她頓時會意,這便跟着走了出去。
夜雪深厚,爐火哔啵,室中唯餘二人,刹那安靜得不似人間。
郭霁瞧了身披黑衣的男子半日,那男子卻也瞧了她半日,似有萬千疑惑,又有千言萬語,卻又從何說起?
“梁武啊,你好好的又鬧什麼?”郭霁終究歎了一聲,譴責的話卻說不出口。
那男子見她認出了自己,隔着覆面的黑衣,笑容愉悅:“阿兕,你能認出我來,你沒忘了我。”
自春至秋,自秋至冬,從花落滿地到飛雪連天,郭霁已久不見梁武了。這其間,忍别梁武、議嫁遼東、家族危困、父兄愁厄、暗潮洶湧、驚天巨變……她獨自在繁華裡寂寞,在寂寞中強顔,刻意壓下了滿懷心緒,從不曾人前示弱,也不曾人後失度。
可是此時——究竟是對是錯,是福是禍,一切難以猜測,更不知昨日得失,明日如何,何當自處?
就是這樣悲欣交集時,她的所遭所遇、所思所想,一時湧上心頭。
“你說你到底要做什麼呢?你如此行事,該如何收場?”
郭霁說着,又是悲酸,又是歡愉,萬般心思無處可訴,話到此處,已然哽咽。
梁武卻沒有——也并不解她的百般滋味,他隻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他循着蹤迹千裡萬裡,從雍都日夜兼程到了這裡,終于見到了她——她就在眼前。
今夕何夕,共此燈燭;今夕何夕,見此粲者!
既然眼前都如夢成真,既然年少無邪間所鐘愛的人已在眼前,即便風雪無邊,即便前路渺茫,那又何必管從前今後那些利弊得失。
“阿兕,我既來了,便已不顧一切,又何必收場?”
他席座案前,欹斜身姿,燈光飄灑中,笑得肆無忌憚。
然後,舉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