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一名身着戎裝的年輕将領率領十餘手持戈矛的頸卒呼啦啦圍了個水洩不通,饒是梁武一向膽大妄為,也自慌了。
他瞧着眼前如刺叢般密集的戈矛,腦中一片空白,卻也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将郭霁隐在身後。郭霁生于雍都高門,也曾見識過悖逆庶人反叛時的生死血火,甚至曾經為救梁美人被流箭所傷。可是當日雖社稷危機、生死一線,卻非她一人之事,衆人身曆其中,且自有人主持料理。今日這陣仗卻全然不同,刀兵在前,鋒刃直指面前,并無回旋餘地。
她全然不解,為何會有刀兵加之。若是家中人找來的話,定然會是暗訪。便是郡守派郡兵,也不該如此。區區郡兵,哪有如此迫人之勢。
她猜着必是有什麼誤會,又見梁武如臨大敵,便欲上前分辨。然而她才上前了一步,尚未開言,擋在身前的梁武已察覺了她的異動,随手将她扒拉回身後去。
郭霁頓時驚駭不已,再不敢妄動。
二人正緊張間,那為首的年輕将領卻“咦”了一聲。
“梁武,你怎麼會在這裡?”
待那将領壓低了聲音迎上前來,梁、郭二人才驚覺,眼前戎裝男子竟然是多日未見的孟良。
郭霁記得孟良離了太學後,便投了邵璟軍中效力。據聞上次宮變時,還立了功勞。
他不是應該在灞上骁騎營嗎?即便後來有所調命,也定在雍都任職才是。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難道他改任北地郡将領了?
未及郭霁明白過來,梁武已然上前拍着孟良的肩膀,哈哈大笑。
“喲,孟大怎麼也在這裡?看樣子有公務在身啊。自你入了骁騎營,難得相見。沒想到在這鳥不拉屎的偏遠小邑得見,可見天欲你我相見,千山萬水亦難阻隔啊。什麼時候公務結束,你我共飲一杯,同賀他鄉遇故知。”
那孟良回頭看了一眼嚴陣以待的士卒,更上前一步,低聲對梁武道:“日前去你家中拜訪,你家裡人說你病了,不能見人。怎麼你竟然在這裡?連董六也好久不見蹤影,你們到底在鬧什麼?”
那孟良說罷又向梁武身後帷帽遮面的女子瞟了一眼。
梁武自然察知他的眼神有異,便也低聲笑道:“這個女子是我相好,你别賊溜溜的吓着人家。”
孟良滿眼詫異:“什麼相好,哪來的女子?你别是被身份不明的女子蒙蔽了吧。我身負使命,不和你多說,你快快離了此處,回雍都去吧。此地近來有事,不可久留!”
“看你們這樣我就知道這裡出了大事。”梁武掃了一眼手持兵刃、身束铠甲的兵卒,忙點頭道:“多謝你提醒,我這就回雍都去。”
說罷拉着郭霁便要離開——孟良自然是放行的,哪知忽然竄出一個偏将來。喝道:“且慢!”
梁武不由住了腳,向孟良看去。
孟良皺着眉頭略遲疑了片刻,便走到那偏将面前道:“秦軍候不認得他,他是車騎将軍始興侯之子、郎中令梁略親弟,在此處遊覽北地風光。一時遇到我們,與反賊無關。”
孟良這幾句話,刻意提到梁信、梁略以及其官爵,無非是要表明自宮變後,梁氏一門的顯耀,欲令這秦姓偏将知難而退。
郭霁雖是個閨中女子,可也知道車騎将軍和郎中令的分量——梁家此時的煊赫,可用炙手可熱來形容了。同時她也隐隐覺得這秦姓偏将在哪裡見過,隻是一時想不起來了。
不管如何,她還是慶幸于梁武家族的權勢。如此的官威,那秦姓偏将,一個小小的六百石的部曲軍候,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得罪的。
誰知那秦軍候卻冷笑一聲,道:“孟參軍身為将兵參軍,可賣故舊人情。我一個小小軍候,沒那麼大膽子。我隻聽命于骁騎營中郎将一人之命,不敢擅改軍令!”
這秦姓軍候并不買孟良的面子,也不知是骁騎營軍令嚴明,還是素來與孟良不和。但他這一番言語,卻令郭霁明白,來此執行擒拿反叛軍務的,果然并非郡兵,而是骁騎營的人。
而這秦姓軍候,她此前也真見過的,就是她得知故太子養在桑林中的外室身份,而跑去宮門外等候邵璟,等在宮門外的那個秦姓親信。
他二人一個是略高于參軍的将兵參軍,一個是軍候,品階相差不多。此次雖以孟良為主,秦軍候為輔。但那秦軍候出身關中良家,沒将孟良這個幽州外來的放在眼裡,也就不意外了。
她明白了此間關系,卻不明白到底是什麼重大叛亂,竟然出動了骁騎營?
孟良也動了怒,但他身負家族興旺之使命,不願與人交惡,便強壓着怒火道:“中郎将隻說追捕謀逆叛黨,與梁家人何幹?我既已清查過了,你若有異議,盡可再查一次,難道這不是梁家四公子?你如此糾纏,可是對梁家有何不滿?”
再次搬出了梁家來,且言辭更加強烈,但那秦姓軍候卻仍舊嗤得笑了一聲,斜睨着梁武道:“仆與梁家并無恩怨,也對梁家四公子毫無異議。隻是奉命在身,每個人都需仔細盤查。他身後那女子,不得不冒犯了。”
那秦軍候目光直刺刺地射在身穿紅色狐裘,頭戴帷帽的郭霁身上,一面向身後一招手,便既走上一名郡兵來。
“你去瞧瞧,這女子可是逆黨一族?”
那人瞧了瞧孟良,又瞧了瞧秦軍候,隻好縮頭縮腦地踅過來,眼看就到了郭霁面前。秦軍候似笑非笑地瞧着孟良,而孟良臉色鐵青。
郭霁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惱怒。她不願人上前動手動腳,都生出一股勇氣來,便道:“不用你們動手,我自己來!”
說罷,手指抓在帷帽上,便欲掀開。卻不妨梁武急了眼,刷地抽出劍來,斜刺裡攔在那郡兵前。
“我梁武的女人,看誰敢動手!”
那郡兵尚未反應過來,劍已架在頸上。他不過是個郡兵,參與不得此等大事,卻因熟知當地情況,被派來指認逆黨,哪知碰上了硬茬子,不禁吓得觳觫戰栗。想要往後退,卻又不敢動彈分毫。
那秦姓軍候卻是個刀山火海裡摸滾打爬的,怎麼會被他一人一劍給吓着,不禁一笑,眼神中更是蔑視。
“梁四公子要殺人誰也不敢攔着,隻是這攔截天子親軍,妨礙抓捕叛賊之罪,不知梁氏可擔當的起?”
梁武被置之死地,情知有進無退,也絲毫不懼,冷冷一笑:“‘攔截親軍、妨礙抓捕叛賊’這等大罪,我梁氏擔不擔得起,不勞軍候操心。隻是這妄戮天子郎官之罪,軍候是否擔得起?而擊殺車騎将軍之子、郎中令親弟的罪過,你一個六百石可承受得起?還是你秦氏一族擔得起?”
秦軍候這樣的關中良家子,雖遠不如那些名動天下的豪門貴家,然其子弟常常可以入羽林、虎贲或宮衛、衛尉、各城門校尉乃至于北軍五校等京營。再者在公卿各部有些親戚門路的,還可以到各官署任些低等小吏。而良家女子亦可以入宮禁中擔任宮人,此等宮人比不得宮妃,卻遠高于宮中雜役,甚或有些德行才能超衆的,可成為炙手可熱的宮禁女官,更可溝通内外、結交朝官,其家族也可以獲益匪淺。
因此關中良家子是瞧不上各州郡門閥的,從前也罷了。如今各州郡諸多一等門閥跻身朝堂之上,成為新貴,其權勢富貴更在關中良家子之上。于是近年來二者勢不兩立,更有甚于舊日勳貴與新貴之間的争鬥。
秦軍候雖在邵璟治下立有戰功,卻也自知與梁家這等新貴不可同日而語。若說因見不得梁家這等乍貴的六郡武人,也不過在言語氣勢上分争分争,卻從未想過要性命相搏,畢竟秦氏哪裡是梁氏的對手。
他倒也不是針對梁武,實在是因看不慣孟良身居自己之上,連帶着要挫辱梁武。至于梁武身後那女子,他并未看在眼裡,也不覺得定是亂黨。
然而他沒想到,梁家的四公子居然為了個女子搏命,這倒令他犯了難。他雖借着公務在身,名正言順的氣焰嚣張,可若讓他得罪梁家,他還沒那麼蠢。隻是梁武寸步不讓,他進不得也退不得,雙方便僵在那裡。
士卒們雖知孟良才是他們這一隊的正職,可他們也都是關中子弟,自然心中傾向于秦軍候。眼見着如此情況,不願秦軍候輸了氣勢,各持武器,沒有退去讓路之意。
梁武也是個好勇鬥狠的,劍刃壓在那郡兵脖頸上,壓的死死的,目光卻炯炯射在秦軍候臉上,不因勢單力孤而有絲毫氣怯。
那郡兵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又将雙方相持不下,更是心驚膽寒,生怕兩廂争鬥,自己成了犧牲品,便向梁武乞求道:“公子饒命,小人不過是個郡兵,實在不與小人相幹啊。還請公子高擡貴手。”
梁武正與秦軍候鬥狠,自然不加理會。見他吵的人心煩,手上更用力了幾分。他手上那柄劍,雖算不得什麼名劍,卻也十分鋒利,此時便割破了那郡兵衣裳,力透入膚,那郡兵肩上便滲出血來。
到底是那秦軍候沉不住氣了,喝道:“梁公子盡管動手,隻要你殺傷了他,那襲擾公務、殺害郡兵之罪是逃不過了。”
梁武卻淡淡一笑,從容道:“隻要我一動手,隻怕秦軍候也收不了手了吧。殺傷郡兵,罪不至死。你得罪我梁家,不知你家中父母妻兒可還承受得住?”
秦軍候知道今天遇到不要命的了,可到底面子上下不來台,便隐忍不動,臉上卻一陣青一陣白。
孟良見差不多了,便上前圓場,笑道:“兩位都是一時英傑,将來在雍都總有相見之日。既如此,便看在我的面子上各退一步。來,秦兄弟且消消氣,梁四公子的内眷的确不該輕易被咱們兄弟瞧了容貌去。梁四公子你也想一想,秦軍候有軍命在身,哪敢自作主張,他這樣也是不得已。既然是誤會,那便一笑泯恩仇,他日好相見。”
秦軍候也委實不敢真得罪梁家,見孟良給了台階下,便點點頭,擡起手來揮退手下士卒。梁武雖然氣勢上占了上風,卻自知不是對手,更兼心中顧慮郭霁,自然樂得收手。
雙方不言不語,卻不似适才劍拔弩張。唯有那郡兵好容易脫了險,連滾帶爬地退到了秦軍候身後去。
那看呆了的成衣肆主人見一場紛争消散,原本提在嗓子眼裡的一口氣頓時咽了下去,不禁長舒一口氣。見此前郭霁包裹換下來的那件氅衣的包袱落在地上,便伸手拾了起來,就要交給梁武。誰知一個不小心,那包裹竟散了開。他正要重新包好,哪知被那秦軍候看在眼裡。
“别動!”秦軍候一個箭步沖上去搶過包裹,瞧了瞧,不禁笑了,向那郡兵道:“此前郭家走失的娘子身上所穿的,可是這樣一見大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