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我了嗎？”

尤利西斯的聲音傳來。

他的聲音此刻出現在腦模塊裡對于線束來說，似乎已經不顯得意外，過去之人就像是或者就是鬼魂一樣，總在某個與他生前關聯，卻又讓人意料不到的時刻出現。

或者換一種可能說，在線束因為情緒劇烈翻湧，而導緻精神混亂薄弱的時候，就像是每一個趨近于瘋狂之人一樣，能夠聽到來自繁星間傳來過去自己的絮語。

那麼，那聲音以死人的音色呈現于世，就不顯突兀了。

一種恐懼到了盡頭，反倒像是仰頭迎接微光下粼粼的水面一樣，最終的那股窒息感過去了，意識清醒朦胧，隻感到一種油然而生的寂靜和平靜。

線束沉默了一會兒。

他沉默的時間應該不長，因為對面沒有傳來疑問之音，半響之後，線束才重新開口：“你做些什麼，你在哪裡，尤利西斯？”

對面的背景音是溫柔細小的爆裂音，有細小的風聲從窗棂外透出，發出并不嚴苛的類似于“呼”的微噪，線束能夠想象到那副畫面，尤利西斯正坐在壁爐前的沙發上，在火焰燃燒傳來的融融暖意之中，蓋着腿上的軟金屬毯子，喝一杯加熱過的甜味能量液，稍顯年長者喟歎出一口氣，暖黃色的燈光将他常年嚴峻的眉眼也打出一份倦怠的溫和：

“像你猜想的一樣吧，大概。”輕微的碰撞聲傳來，是尤利西斯将馬克杯放在桌子上，之後又是一陣絮動，領袖将手臂收到了軟毯之下，白天剛洗過的軟金屬散發出被滌洗過的織物獨有的清香。

領袖的聲音比起如常更加放松：“躺椅，壁爐，恒星日最遠距離的季節裡在屋裡取暖，百無聊賴，無所事事，微困萦娟，等着會說一句"跨年日快樂"的朋友打來通訊，當然，我主動撥打過去也沒什麼——跨年日快樂，朋友。”

線束的腦模塊幾乎已經放棄了對現狀的思考能力，木然的重複了一遍他的話：“跨年日快樂，尤利西斯。”

對面似乎輕聲笑了，他今晚的心情的确不錯，沒人能拒絕在壁爐旁向自己相識并且非常聊的來的朋友打一通長電話，不過單方面給人添麻煩一向是尤利西斯想要避免的：“想聊聊天嗎？你在忙嗎？我沒什麼别的事情，隻是向找個熟悉的人說話。”

他停頓了一下，語氣仍然含笑：“我的威嚴朋友剛剛把我另一個朋友從一幫瘋子和自戀和虐待狂的手中帶出來，他們都在忙，我猜，所以我反倒成為了那個閑下來的人了。”

“所以你的心情很好。”線束用的肯定句，“你的朋友從元老院的手中得救了，沒被施加以具五刑，皮影戲或者其他的殘酷刑法，還保持着本我，可喜可賀的一件好事。”

“嗯…”尤利西斯有點為對面的語氣感到有些疑惑，“大概是這個意思…你是不是最近遇到了什麼事情，你聽起來…好像沒有往常的那份沉靜。”

“是什麼意思？”

“唔。”尤利西斯從軟毯中伸出一隻手，握住了話筒，“還記得我說你像誰嗎？”

“帕拉克薩斯的警車。”

那位汽車人的戰術專家，據說也是領袖的老朋友之一了，自從遠航宇宙時代再到如今，他早已和領袖衛隊在漫長漂流中分割，因此以塞伯坦人的年齡計數還“太過年輕”的線束，并沒有見過這些已經不再出現在被譜寫的曆史中的人物。

但他還記得尤利西斯。

他還記得和他打過一通跨越歲月，也跨越宇宙的漫長星際電話的議員，或是領袖。他們聊起元始天尊聖約，聊起自己的願景以及冰冷現實差距的時候，思想碰撞又宛如一人…

…現在想來，所有的征兆都已經出現在無聲無息的時刻，隻留給反思的人一窺全貌過後的驚心。

“是的，帕拉克薩斯的警車。”

尤利西斯的語氣中帶上了些許揶揄，“他從不會說“我生氣了大家夥們”，隻會用自己的語氣陰陽怪氣每一個試圖路過的人。當然，沒有說你這點和他相似的意思，就隻是…你的心情不好嗎？”

我的心情不好嗎？線束咀嚼了一遍這番話，隻覺得每個字都像是鮮血淋漓。他的口中翻上機油液的鏽臭味，油箱像是鏽海一樣颠覆了一周，又重新歸于萬籁俱寂的平靜，隻有喉管下的異物感昭示了方才并不是錯覺。

“不，沒什麼，朋友，如果你不想告知任何人的話，我不會強迫你傾吐什麼，不，也不是，我的意思是…非常抱歉。”

沉默像是對這個問題最好的肯定，尴尬的氣氛仿佛能殺人，對面一下子坐了起來，小腿踢到了茶幾，發出一聲拉長的位移。

線束靜靜的聽着這份轉瞬即逝的嘈雜，沒有出言制止的意思。

生命發出噪音，而隻有死亡才是寂靜的，所以短促的一瞬間，他一面想要聽到更多，無論是說說話還是什麼都好，而另一面，他卻為這份喧嘩而膽寒，已經死去的了東西，發出這樣吵鬧的聲音…

他喉間又一次泛起了作嘔的癢意。

悲傷亦或者是恐懼雜糅了起來，成為沉澱又沙礫般的一團，良久過後，一顆恒星仿佛已經死去的時間裡，他聽見自己再度開口，聲音比他預想到的更為平靜。

“說些什麼吧，尤利西斯，或者給我念念遠古詩歌，拜托了。”

對面似乎一愣，半響後，他的聲音重新響起，溫和依舊：“好的，我的朋友。”

尤利西斯站起身，他走到了自己的留聲機前，按下了播放按鈕，柔和的管弦音響起，像是金屬鳥站在鐵樹上輕盈的抖動自己的羽毛，金色的雪一樣的沙粉和塵埃落下，普萊姆斯神正凝視着你，為你規劃最好的正路和未來…

無數個白天，太陽升起的時刻，尤利西斯就站在元祖大教堂前，那時他還不是高背椅上座位上的人物，禦天敵也還是個禁止火種伴侶站在大街上随意大小親的古闆領袖，他和複古主義者們站在一起，虔誠聆聽天音。

兄弟要友愛，愛人要和睦，永遠不要分離…社會當拯救，人人為天尊…憐愛世人…

所以當複古主義者的領袖邪典邀請他登上自己離開塞伯坦的諾亞方舟時，尤利西斯拒絕了。

“我的身後不是洪水猛獸，是我的兄弟姊妹們。”尤利西斯那時說。

這話實在是太過于冠冕堂皇，可以看作是他為了掩飾自己真實想法時的不擇手段。因為他并不信任邪典，不信任他的諾亞方舟會将所有人帶往天堂，這才是真的。

人人有自由信仰的權利，沒人能用自己的心中世界來塑造宇宙真理，改變現實——邪典同樣難以理解上述此事。

他們至此分道揚镳，也并不是稀奇之事了。

尤利西斯留在塞伯坦上。

鐵鏽時代的末期，一切百廢待廢，塞伯坦就像是一顆衰老而蜷縮的心髒，光是支撐自己的跳動便已經竭盡全力，更無法供養任何的器官，内戰連綿，更加劇了它的頹勢。

作為紛争初起的原因之一，感天尊坐在元祖大教堂的天井之下，他嘗試過很多，對于一個傀儡，一個末代領袖而言，如果他選擇碌碌無為并不是錯誤，至少隻會在後世招緻罵名。

可是對于現在，對于元老院而言：他做的太多了。

黑暗超能量體在領袖的體内奔流，這條橫沖直撞的小溪将無能者拱衛起來，激活那些沉眠的線路，過去，現在，未來，大鱗般的在他的眼前閃爍着華光，讓他無限趨近于全知全能之神。

不，不對，神要全知，就不能全能，全能則不會全知，不成為神的囚徒，那麼就是命運的傀儡，為了更久遠的，為了…

一切過去已經過去，他所能做的，隻有固定下這份過去，以此，才能将更多的希望留給未來。

…聖言從未告知過，當神祇就是我們自己，我們又該向誰祈求呢？

感天尊将手指搭在留聲機上，冥冥之中，時間歸零，他終于在天音奏鳴之時開口道：

“吾輩皆将容身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