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的許伊像坐了三年牢,剛剛刑滿出獄,加上她不懂得也沒有能力打扮自己,所以徐嶼看到的,是最素簡、最樸實無華的許伊。
她的長發披散着,蓬松而淩亂,寬大的上衣罩着她因長期缺乏運動而略微浮腫的身軀,四肢倒還纖細,且因長久的不曬太陽而膚白如玉,面色卻有些發灰,隐隐像是被抽幹了精氣的文弱書生。
遺憾的是,徐嶼并不是那隻狐狸精。
可當她聽到“我給你兜底”這句話時,她被抽幹的精氣像是幼崽一頭撞進媽媽懷抱裡一樣重回她體内,令她陡然煥發起容光來。
可幸的是,徐嶼是她生活的解藥。
那晚徐嶼照例送她到家樓下,他們兩家的樓棟所在相隔不過百米,臨别之際,許伊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可是都不知道如何開口。
那時她以為,來日方長。
徐嶼也不曾預料,不多久他們就将迎來漫長的離别。
那時他們都以為,就像從前無數次大差不差的分别一樣,他們很快就會再見。
所以用最平常的方式告别,縱然心内百般不舍,也沒有回頭多看一眼。
乃至于許伊此後無數次回想起那夜,都不免抓心撓肝,夜半驚醒,握緊拳頭捶床。假如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就算仍然改變不了各自航行的方向,起碼她會給彼此一個紀念。
作為她青春的紀念。
“你看過我最不修邊幅的樣子,我一直想變得更好,讓你看到我最年輕漂亮的樣子。”
許伊忽然就落了淚,無數的心酸都順着淚水流淌出來。
“後來我偷偷改了志願,填報了文學類的專業,等到錄取通知書發下來,我被收進了新聞傳播專業。我爸為此大失所望,我就撒謊說是因為分數不夠,被調劑了,他好長一段時間裡每天都在發脾氣,甚至還說要我複讀重考。他一直都那麼不可理喻,好在最後我勉強抗争成功,順利入學。”
說起來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徐嶼卻可以想見許伊那時候有多不容易。
連複讀重考許奉國都想得出,但凡他把許伊學習的萬般艱辛與刻苦之一當回事,都說不出這種話。
他自己怎麼不勵志一把,去考考看?
許伊在暖暖的燈光照耀下望着他:“原本我們離得那麼近,相見是一件多麼容易的事啊,可是後來,我們七年都沒有再見過了。”
是我不好,伊伊。
徐嶼意味深長地望着她,可他有什麼資格解釋。
許伊輕輕地笑了笑,淚痕如天光下的玉石般晶瑩。
“你好像都沒有問過我,這些年有沒有想起過你。”許伊的視線盯向桌面,“我也沒有問過你。”
徐嶼看不分明她此時的表情,可她的聲音裡分明帶着委屈。
她越發小聲地說着:“在很多很多個我覺得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我都會想起你。你的一句兜底,伴随着我度過了無數個至暗時刻,成為了我努力生活的支撐,可我知道,未必作數的。”
在父親離世以後,在她獨自面對空茫的生活的時候,在她糾纏于生亦何歡,死亦何哀的時候,在她苦心經營許久事業仍未有任何起步的時候,在母親與他人組建了新家庭,而她選擇成全的時候,她每每都會這樣想:
沒關系的,咬牙堅持下去吧,好好生活,放手一搏吧,就算到最後仍然一無所有,起碼還有人為她兜底。
她不是一個信念堅定的人,老實說恰恰相反,她的信念曾有過無數次的動搖,她也不止一次地想過要不嫁人吧,要不找一份穩定的工作,簡直踏實地過完這一生,又有什麼不好。
可當要付諸于實際行動時,她又無論如何邁不出那一步。
一個心懷他念的人,怎麼能安然投入另一個人的懷抱。
燈影不知怎麼閃了閃,許伊的手放在桌下悄摸地交握起來,她又再笑了笑:“如果我當真了,那我豈不是太天真了嗎?現在哪裡還會有那麼天真的人啊。”
說出了這些話,她心裡已經舒坦許多,盡管她還有許多沒說的話。
“我去睡了,這些東西,麻煩你幫我收起來。”
徐嶼應了聲好。
除此之外,他沒有别的能說。
他聽着許伊離開的動靜,從起身時椅子與地闆摩擦發出的聲響,到許伊寬大的睡衣不慎拂過他身側時帶起的輕風,許伊的拖鞋踩在地闆上的嗒嗒聲,最後是許伊關上房間門的吧嗒聲。
沒有聲音了,或者說他聽不到了,可不知怎麼,他仿佛能聽到時間溜走的滴答聲。
那麼清晰,好似落于耳畔。
他怎麼會不記得。
他未有一刻曾經忘懷。就連他想忘,都忘不掉。因為哪怕當是時渾然不覺,卻也已刻進了骨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