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六月,玉殊宮花木繁盛,晚風來急。
雛鷹落到花枝上,震得花落如雪,白衣男子走在落花鋪地的小院,取下蒼劼腳下的信箋,一片戴玉木牍映入眼簾。
“随行抵于阗,人貨皆安。
風沙席龜茲,奉兄珍重。
六月初九。”
早已熟悉的秀麗筆鋒,玄盛仿佛能看到伏案握筆的女子,墨香未盡,字裡行間顯然不是出自他的二弟之筆。宋繇與他同母所生,玄盛是遺腹子,自幼玄盛由李氏族長帶大,宋繇則是母親改嫁宋氏之後所出。北方中原民風開放豁達,雖不比遊牧民族喪夫女子被子弟繼承,但也不限制她們再嫁。宋繇之父是前朝龍骧将軍,娶了李暠的母親後,沒多久也去世了,母親便将宋繇送到了敦煌,讓兄弟二人彼此扶助。一晃十年,跟随他出入大漠的少年,已成了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背面又是一行熟悉的精絕小字。
“南朝四百八十寺,樓台煙雨待羅什。”
身後有腳步聲走近,稷默默站在李暠身後,見他一動未動未敢打擾。待他看到郎君轉身,眉頭微微蹙着,幽深的雙目不怒自威,稷這才恭敬地對眼前之主行禮。
“呂光将立龜茲王弟白震為新王。”
玄盛看着夜幕繁花的美景,沒有絲毫驚詫,淡淡一笑,“白純性喜奢靡,好大喜功,整日以西域強國萬邦來朝自居,不自量力,怎不招惹呂光觊觎?”
“白震受玄玉閣暗中相助多年,他上位省了我們很多事。”
李暠并無喜色,“那邊如何?”
“苻堅的聖旨不日将達,玄羽衣已經護白純離開,糧草也已備齊,隻是屬下不懂,白純向來與玄玉閣不合,主人為什麼如此幫他?”自從追随玄玉閣,這恐怕是稷說話最多的一次了,此番動用的辎重可謂傾城之力,即便是對李暠而言也是極大的風險。
玄盛手中把玩一支小小的木牍,“我并非幫他。”
“桓公問于管子曰:‘吾欲制衡山之術,為之奈何?’”
稷不解其意,他從未質疑過主人的決定,隻是覺得主人最近多思,竟放棄原來的計劃與呂光暗中結盟。
“西征大軍勢如破竹,白純在龜茲本是死局,即使我們提前到達亦難盤活,不如聽她所言,以制衡山之術另辟蹊徑。”主人口中的她是誰,稷自然知曉。
夏至六月,商隊抵達于阗,那麼她也該離去了吧?
翻天覆地的龜茲,在呂光的鐵腕強權中漸漸穩定下來。自呂光破龜茲後,王位之争頗受人矚目,白純棄城出逃,正當西征将士都以為大将軍可能攝政為王的時候,大秦天王苻堅的信使及時趕到,宣讀聖旨:“安西大将軍平定西域功勳卓越,升任西域節度使,加封順鄉侯。”
呂光領賞謝恩,為了安撫龜茲,擁立白純之弟白震為新龜茲王,自此西域三十六國大半歸順大秦,征西軍聲勢浩蕩。當局勢再次陷入混亂之際,國師鸠摩羅什走到人前。一改往日落魄蕭索,新婚七日的大法師要公開坐禅講法,全城嘩然。
碧空萬裡的天山腳下,蒼颉盤旋于宮宇廟堂之上,遠在漠北龜茲玉殊宮的白衣玄盛,臨窗而立,聞鐘鳴佛音缭繞,望遠處香火重燃,他對呂光的應變倒刮目相看。
兩日未再收到她的信,記得那日女子面紗浸染狼血,雙眼璀璨驚人,火光下已是強弩之末,卻還護着身後的獵犬,一個說精絕語的孤女,一個會寫詩經的祖慕祇,當真耐人尋味。
龜茲,大佛寺中。
當身着光鮮的鸠摩羅什出現在大庭廣衆之下,百姓眼神複雜,都說國師不僅坐在高堂飲酒,還與昔日的公主阿竭耶成了婚,原本沒人願意相信,直到衆人親眼見到鸠摩羅什出現在大佛寺,與鸠摩羅什一同出現的,還有身穿紅衣的龜茲公主阿竭耶。
人群一片嘩然,終是信了謠言。
他們身邊跟着笑得邪惡的呂纂,不知從何處突然飛過來一個東西,砸到鸠摩羅什的身上,那是半塊餅子,雖然砸得不疼,但是阿竭耶委屈湧上心頭,她和鸠摩羅什都不再是以前受人民仰視的公主和國師了。緊接着,人群中扔出的東西越來越多,跟随而來的呂纂本來想看好戲,不知是有人故意還是被連累的,也被不輕不重地遭砸了爛果子,這才發怒下令士兵趕人。
冷眼旁觀這一幕的,人群後的高台角落靜立兩人。老者看了眼立于他身旁的白衣郎君,讪讪道:“玄盛,好大的手筆。”
白衣人如雲中皎月,淺笑令人如沐春風,身姿挺拔,足足高出段業一頭,聽聞後似有不解,“段大人何意?”
既然同意私下見面,混在這樣嘈雜的人群裡,便無需再藏着掖着,段業呵呵輕笑,手不自覺地捋着他稀疏的胡須,“延城守衛森嚴,玄盛這麼快找到白純,還能将人送出重圍,果然手眼通天,老朽佩服。”
“說起手眼通天,段大人不遑多讓。”
玄盛深褐色的深目一沉,話有所指,“聽聞段大人善卦能洞悉乾坤,翻雲覆雨,最近延城有匈奴人勢力,段大人是否早未蔔先知?”
玄玉閣在大漠的勢力深不可測,沒想到在呂光的眼皮底下,他的眼線也無處不在。
“在下不過一個小小參軍,玄盛何出此言?”
他捋着胡子,望向身邊清貴的後生,面上泰然。
玄盛一笑,“大人谏言大将軍,釋放鸠摩羅什坐禅講法,此舉甚妙。”
“段某素來信道,無論道家還是佛法,修心度人,大善也。”段業看着好像光風霁月之人,沒承認也沒否認。
這時,遊行的人傳來一陣騷動。
原來被呂纂士兵擊打的人群中有個少年,撿起一坨駱駝糞,朝台上丢了過去,鸠摩羅什忙擋在公主身前,然而駱駝糞并未砸中他們,卻剛好丢在一個征西軍士兵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