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燭山已經下了三年的雨。

山間羊腸小道泥濘不堪，盡頭的土地廟再也支撐不住，一道閃電劈過之後，滿地的稀巴爛。

未幾，焦土之中鑽出一個腦袋。

她大口喘息，像是剛從水中爬上來一樣，正一臉驚恐地望着四周。

面龐稚嫩的少女用盡渾身力氣，從泥土裡解放出自己的雙手。她顧不得手上的泥巴，用力打了自己一巴掌。

聽着響亮的耳光，嗅着周圍的土腥味，再瞧這荒無人煙的野外樹林，她呆楞了許久。

自己明明是落水，怎麼又從土裡鑽出來了？周圍的高樓大廈全都消失不見，這也太詭異了！

子荷不敢相信，但臉上實打實的疼又明明白白地告訴她，這是真的。

難道是穿越了嗎？

她坐在原地，白皙的臉上髒兮兮的，一雙眼睛掃向四處，企圖發現突破口，可現實總是讓人猝不及防，她尚未完全接受自己如今的處境，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如裂帛般的聲響。

草木偃仆，寒光一現。

這之後少女人頭落地，碗大的斷口處鮮血直噴。

罪魁禍首從密林深處走來。

這是近黃昏的時候，下了三年的雨水終于停住。

雲破日出，一掃陰霾。

陽光落在子荷殘缺的身體上，她在泥水裡眼睜睜看着自己被人提起來。

臉色慘白的少年人一身破爛衣裳。

他像是沼澤裡的苔藓，生在潮濕和陰暗之中，眼神裡少有溫度。在觸及到她噴灑的鮮血之後，他的皮膚一刹那像是被火灼燒到。

少年人手腕一轉，下意識地想要将她這顆腦袋踢走。

可手裡的頭顱對着他哇哇大叫。

子荷說的話他一個字也聽不懂，看着她亂糟糟的頭發，充滿憤怒的眼神，他恍惚間想起了一個刀下亡魂。

“聒噪！”

少年人拿出針線，将她的嘴縫上。

這下她安靜了許多，眼裡的憤怒轉為驚恐。

嘴角滴淌的血染紅少年的手指，四目相對，他捧起這顆頭顱，撇下那具屍體，轉身原路返回。

雨後的山林綠得發黑，少年人灰撲撲的衣裳漸漸融入盡頭的黑暗中。

一路的荊棘藤蔓，在突兀玲珑的山脈中，遮掩着重重的樓閣宮殿，積年的風吹雨打使得這裡的絕大多數建築破敗不堪。

舊日的宗門已經被瘋狂的植物吞噬掉了所有生命，隻留下一個偌大的空殼，輕易被一個名叫祝桑的妖仙霸占。

那顆被恐懼侵占的頭顱此刻就懸挂在一處破敗陰森的屋檐下。

她像是一盞燈籠，在夜風中搖搖晃晃。

不知過了多久，一縷陽光曬到臉上，子荷才慢慢轉醒。

她看見了門檻上坐着的那個少年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腦子裡炸開。

她的腦袋被砍了，嘴被縫了，可是她竟然還活着，而且毫無痛感！

說這是夢，不大像，說這是現實，又過于離譜。

子荷努力想要接受這個現實，但她活了十六年，還從沒有被人這樣殘忍對待過。與其被人挂在屋檐下當人頭燈籠，不如把她挫骨揚灰。

她垂下眼，臉上的血迹已經幹涸。

屋檐下的少年人擡頭看她，或許是對她有幾分好奇，他開口問道：“你是誰？”

遭受無妄之災的少女此刻大腦在飛快轉動，等他劃破自己嘴上的線，她立馬大聲道：“我是這裡的山精！”

“可我看你像妖怪。”

“所以你就砍了我？這天底下哪有你這樣不講理的人！”子荷可憐地看着他，“你會遭報應的。”

“報應？”少年人擡手用刀柄碰了碰她的腦袋，笑道，“借你吉言。”

子荷看他這腦子有病的樣子，硬着頭皮道：

“實不相瞞，作為山精，我在此已經盤踞千年，昨日險些修成正果，雖然被你毀于一旦，但千年的家私累計也有巨萬，其中有不少你想也想不到的好東西。隻要你放下我，我就搬出來由你自由挑選，怎麼樣？”

她說着蹩腳的話，心裡其實也不抱有任何期待。

但随着少年的動作，她的視角陡然一變。

少女的頭顱被妖仙從屋檐上摘了下來，用一根紅繩綁在自己的刀柄上，他拿着刀柄走向昨日倒塌的土地廟，一路像是打着燈籠。

那顆人頭燈籠哒哒淌着血，所經之處，黑綠的藤蔓如饑似渴湧來，不多時就形成一片綠海，浩浩蕩蕩跟着妖仙到了土地廟。

少年回頭看了一眼，笑道：“你說的那些寶貝，我看都不如你這顆腦袋。”

他從土中将子荷那斷頭的屍體拔出來，而後嘗試着将子荷的腦袋再安上去。

眼見斷口将要重合，他忽然停下動作。

日光從枝葉間疏疏落下，少年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手裡這顆頭顱，随後夾着她的身體，返回老巢。

子荷的身體被埋在了他院落裡那棵詭異的枯樹之下，而她的腦袋則被少年人懸挂在枯樹枝上。

不久後，那棵樹自此一改舊日面貌，抽芽吐花，不過二年，在院裡撐開了一把碩大的綠傘。

可憐子荷這個異世界來客，尚未有一天的自由，就在這樹上挂了兩年。

現如今那顆頭顱面龐依舊稚嫩，隻是眼神漸漸暗淡下來，失去了往日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