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的人說完這句話,便陷入了沉睡。
穆釺珩能感受到謝明夷尖尖的下巴正擱在自己的肩頭,冰涼的耳廓時不時劃過他的臉頰。
雪下得大,迎面而來的風更猛。
四面八方的雪都被席卷,朝他的臉湧過來。
漆黑的夜裡隻透出一絲月光,幸好雪地極亮,才能照亮前方的路。
穆釺珩的步伐越來越沉重。
每走一步,都是在拿鈍刀割他的心。
十二年前,他是帶謝明夷回家,前方是希望和歡喜。
而到如今,卻前途未蔔。
甚至極有可能,今夜便是他和謝明夷見的最後一面。
——方才他擋箭時,稍有不慎,一支箭穿破了他的胸口。
他在軍中摸爬滾打多年,無數次死裡逃生,獨自面對了大大小小的傷,所以此時最能明白這次受的傷有多重。
饒是軍中人人欽佩的冷面将軍穆釺珩,也難得懷疑,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自從離開江南之後,穆釺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
他必須忍,忍得連自己都忘了疼。
從前學堂之上夫子所言的“小不忍則亂大謀”,并非虛言。
他當時張揚又氣傲,根本不放在心上。
後來,他也真的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穆釺珩隻覺得渾身發冷,并非是由于暴烈的風雪,而是由内而外、發自骨髓的陰寒。
撐到現在,已是不易。
脖子上挂的紅繩隐匿在衣服裡,繩子末端垂挂的銅币卻在隐隐發燙。
這枚他視若珍寶的銅币,謝明夷恐怕早就已忘了。
穆釺珩苦澀地勾起了唇角,内心的酸澀和痛楚随時都在試圖将他擊潰。
忘了也好,如果他死了,謝明夷最好永遠不要再想起他,不要為他傷心。
子時已過,謝明夷的生辰也結束了。
藏了許久的東西,終是沒能交到他的手上。
謝明夷發着高燒,糊裡糊塗的,閉着眼睛在他耳邊反複呢喃着一句話,聲音又小又迷蒙。
如果可以,穆釺珩不想再聽第二遍。
但偏偏是風雪交加的時候,萬籁俱寂。
謝明夷的聲音放大得如此清晰。
“陸微雪……為什麼……”
一聲長歎,密林的出口也在前方了。
——
郊外驿站。
廊下,四個人端坐在一起,圍爐煮茶。
三個男人約有四十歲左右,都蓄了胡子,頭戴方巾,面貌雖然充滿了書卷氣,三雙眼睛卻都不安分,顯得精明世故。
而正對着雪景而坐的,卻是一個隻過了弱冠之年的年輕人。
賀維安穿着青綠色衣服,面前是靛青色的茶杯,也算相得益彰。
他垂着眼眸,聽那三個世伯你一句我一句地辯論着,他該如何回報青州賀氏。
茶壺咕嘟咕嘟冒着熱氣,仿佛在催促着什麼。
“三位世伯,喝杯茶吧。”
賀維安的手指微微用力,捏緊了茶壺。
他站起身,動作行雲流水,斟滿了三個茶杯。
“賢侄啊,你是個懂禮數的,我沒有看錯你,當初費盡心思給你謀了個科舉的機會,現在你也算鯉魚躍龍門了,啊?”
左手邊,身體幹瘦的中年男人贊許地說道。
賀維安微微一笑,“世伯教誨得是。”
幹瘦男人喝了口茶,砸吧砸吧嘴,話鋒一轉,道:“隻是你那妹妹,确實需要管教一下了。”
他将茶杯放下,擡起一根手指,指點着說:“本來給你妹妹定了婚約,是徐州張氏,雖然張員外年紀是大了點,可嫁過去也算正方嫡妻,又是續弦,一進張家門便有一子二女,這到底有何不好?這樣的婚事,别人家打着燈籠也難找啊!”
“可你妹妹呢?這丫頭雖然從小就不好管,但我們都以為,她是個明事理的,不曾想到,她竟膽大包天到如此地步,自己一個人逃了婚,還直奔京城來找你!”
說罷,他歎息着搖頭,一副着實頭疼的模樣。
對面微胖的男人幫腔着開口了:“哼,二哥,你何必為王若昭費心至此!朽木難雕、爛泥扶不上牆的東西!一個小丫頭,幹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我們堂堂賀氏,被她一個弄得聲名狼藉!若不是維安中了狀元,隻怕五十年之内,賀家都在青州擡不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