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規則,律令。
人活着便要有些東西去遵守。
卻很少有人去追溯。
“祂”出現在這個世界的時間太早,甚至在漫長的時間裡讓人覺得是理所當然的存在。
而作為這個世界的規則,天道從不親自降下谕言。
“祂”有着自己的代行之人。
三域的人們稱其為使者。
這樣的使者,是由天道降下的靈光選擇,三域将被選擇的孩童尋來,自天門塹獻給“祂”得來的。
被選擇的孩童,自年幼時便生活在塔中,聆聽“祂”的教導,履行将“祂”的谕言下降到人間的使命。
這樣的孩童,沒有名字,沒有自我的意志。
是天道在人間最合适不過的化身。
直到有一日,作為天道使者之一的男孩生出了疑惑。
他問與自己做着同一件事情,履行同一職責的女孩:“外面的人們是怎樣生活的?”
女孩的性子冷淡,常常覺得他煩,話多。但是這座塔中隻他們兩人,便是那聖光肅穆的“天道”。
此刻天道不在,便是他們可以随意說些話的時間。
女孩閉着眼睛道:“我不知道。”
男孩問:“那你想知道嗎?”
女孩張口要說“不想”,但是心底确實也泛上一股淡淡的好奇,于是換了個說法:“你有辦法知道?”
“當然有啊。”男孩道,“你隻要把下次出塔傳達‘谕言’的機會讓給我,我便能想辦法打聽些回來。到時候一字一句的講給你聽。”
“……”
女孩聽明白了。
外面的人怎樣生活是其次,他隻是想要下次出塔傳達“谕言”的機會。
她無所謂,反正出去還是留在塔中,都沒有分别。
于是點了下頭:“可以。”
男孩便去了。
等回來的時候,他神色有着明顯的興奮:“他們有一個叫做‘名字’的東西,來代表每一個人。如果喊那個‘名字’,就表示在喊那個人。”
女孩微微歪頭,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男孩卻自顧自的道:“我回來的時候,已經想了一路,要給自己也取個名字。”
“鶴……唔,你覺得鶴聲怎麼樣?”
女孩掀眸看了男孩一眼。
塔中并非除了他們兩人,旁的什麼也沒有的。比如一層的空間裡,便養着一群丹鶴,每日天亮前就一聲接續一聲的亂叫,擾人清夢,聒噪得很。
她随便“嗯”了一聲:倒是很符合他本人。
男孩卻沒有就此便結束話題,又認真的掰着手指思考:“那你叫什麼名字呢?”
“有聲有音……你叫鶴音?”
女孩沒忍住,翻了個白眼兒:“不要。”
男孩嘿嘿笑了一聲:“那你想想嘛。”
女孩沒有想。
她覺得名字明沒有什麼用處,而且起了隻會讓那個原本就聒噪的家夥更煩——已經預料到他每日閑得無事喊自己名字玩兒的場景了。
但這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放縱。
因為第二日,那個聒噪的家夥就“阿音”“阿音”的叫起來了。
……
真的很煩。
事情的轉折點發生在一個春日的午後。
女孩離開了塔,去外面的世界傳達“谕言”,并追捕一個試圖逃脫天門塹懲處的人。
這樣的任務她執行過無數次,再為熟稔不過。
隻需将人找到,帶回,送他到天門塹的那座高台上,便自有天道的律令降下懲處。
取走這樣一條性命。
那次任務的對象是一個女人。
女人已經逃了一個月,帶着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孩,被她抓到的時候眼瞳之中充滿了絕望:“求求你,不要帶我去那個地方,求求你。”
“我的孩子還那麼小,我如果去了,他會活不下去的……”
女孩皺起眉頭來。
這樣的話她聽過太多,每一個想要從天門塹逃脫的都會乞求她。
但她隻是一個代行之人,天道意志的傳達者,她無論做什麼,都會嚴格遵循“祂”的意志。
她将女人帶了回去。
女人在天門塹下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号:“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他還那麼小,沒了我,他注定活不下去……”
她聽着女人的聲音消停下去,血色在高台濺成一片,靜默片刻,起身準備回去。
卻被驟然響起的嬰兒啼哭聲音絆住腳步。
那孩子氣力十足,哭得響亮。
聲音很吵,像是塔中第一層的鶴群。
……
她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停步,将被擺在天門塹高台邊緣的孩子抱起。
環視周遭片刻,選了一個印象中情緒比較穩定的男人,将孩子交給他,并道:“将他養大。”
男人很明顯的愣了一瞬,手中折扇收攏入袖中,将孩子接過:“敢問使者,這是……”
“是‘祂’的意思。”她說。
那是女孩第一次撒謊。
清醒的,無比确定的,對外面的人給出一個并非來自天道的“谕言”。
但天道使者就是天道于此世的化身,天道使者的話就是天道的谕言。那些人無從知曉,自然也無從驗證。
留下這句“谕言”,她回到了塔中。
卻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神思,不去想這件事情。
鶴聲發現了她的異常,便追着她探問。這探問太過煩人,女孩終于架不住,言簡意赅的告訴了他。
眉目已經長開的少年道:“這有什麼。這樣的事情,我做過許多次了。”
少女愣了一瞬,眉眼中露出很明顯的疑惑。
便見少年湊過來,附在她耳邊低低地說:“我很早就發現了,天門塹下被施以判決的人,并非全然是做了惡事。有許多是,嗯……走投無路,為了生存或者救命,不得以觸犯了規則。他們并非存心,甚至背後可能還有着諸多隐情。”
少女蹙起眉頭來:“規則就是規則,觸犯就是觸犯。”
少年不以為然:“但規則有的時候太過殘酷,完全不容情理,也是不對啊。”
兩人辯論了一場,險些吵起來。
最後以少女自去靜室中禁閉思過,自己懲罰自己為結束。
少年一個人沒有事情做,便将自己從外面世界學來的那些東西仔細研究。
比如用稻草編織兔子和小鳥。
比如嘗試做花瓣形狀的糕點。
再比如跑來跑去追着仙鶴喂那些糊狀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制出來的“食物”。
……
真的很吵。
·
太過嚣張,不懂收斂,總有一日會被發現的。
少女安靜的等待着,期盼那一天的到來,讓“祂”好好的給他上一課。
然而這日來的時候,卻與想象中的有些差别。
她眼睜睜的看着少年進了塔尖最頂上的房間,出來時原本一直存在于眼瞳中的光點暗淡下去,神情變得平靜而溫和。
他性格中生長出來的那些事物,似乎在一瞬間被抹平了似的,變得不複存在。
當她去問他“關于外面的世界”的時候,他也隻是平靜的說:“那與我們無關。”
少女心底在那瞬間生出絲縷的後悔。
雖然如今的少年不再吵鬧,但他的安靜,似乎也使那些輕快活潑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
鬼使神差的,那一瞬她做出了自己原本不會做出的回答:“不是的。我們是天道的使者,我們指引着他們,他們的世界,與我們息息相關。”
少年眉宇間流露出疑惑。
少女卻沒有就此結束話題:“還記得你的名字嗎?”
她聲音輕淡,卻一字一句的道:“你叫鶴聲,我叫鶴音。我們是天道的使者。”
少年起初不應。他不認同這個名字。
但是少女直接忽視了他的意見,以這個名字稱呼他——反正當初他對她,也是這般做的。她隻是還回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