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整理好衣衫,答話道:“是大小姐送來的,你在府裡養傷那會兒喝藥換帕子換的勤,大小姐就送了一沓子來,得有個百八十條,現下還剩了好些呢!”
秦方好道:“去取了來給我瞧瞧。”
丫鬟見秦方好紅了半邊臉,面色嚴峻,不敢怠慢,趕忙去卧房衣櫃取了來,小心遞過去。
秦方好接過那一疊帕子,挨個掀開繡花那角查看,有翠竹,蘭花,桃花等各式繡花,“這些都是長姐繡的?”
“是呢。”小丫鬟細聲道,“小姐繡工最是精妙,您看這花朵兒,走針疏密勻淨,絲線鱗次相覆,跟鮮花兒貼上去似的。”
秦方好沉默良久,忽而開口:“去書房把那盒八松煙拿來。”
……
玉帶河由西向東縱穿白玉城,竹爐茶坊依畔而構,漁家女悠揚婉轉的歌聲溶在夏風裡拂過耳際,暑天燥悶頃刻煙消雲散。
二樓雅室。
秦方好臨窗而坐,微笑揭開桌上黑漆描金木盒,裡頭整整齊齊擺着八挺雕花墨條,墊以金色綢緞,盡顯奢華雅緻。
“上好的松煙墨,色深重而不姿媚,最宜落筆丹青。” 秦方好将木盒推到謝真面前,“望如實兄笑納。”
謝真眼睛微微睜大,目光在木盒裡停留片刻,轉而望向一臉平靜的秦方好:“如此厚禮,怎敢承受。”
秦方好偏頭,空洞望着窗外燦燦河水,朱唇輕啟,漠然念了一句詩:“天下顔色皆入畫,佳人眉眼勝百川。”
謝真神情一滞,眸光黯淡下來,不過他向來從容,臉上很快浮起僵硬又不失風度的笑容,靜靜看着秦方好無神的眼眸逐漸淩厲。
“如實兄時常看着我的眉眼出神。”秦方好回頭,定眼與謝真對視,“不知我的眉眼能勝幾川?”
謝真艱難維持笑意,歉然道:“并非我有意隐瞞,隻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不提也罷。”
秦方好道:“那就不提。”
反正他也不想聽,他面無表情地問:“還有誰知情?”
謝真凝思少時,道:“我的書童,她的貼身侍女,别無他人。”
秦方好聲音壓低了些:“沒有什麼逾矩行為吧?”
“舉止有度,禮法不失,絕無越禮犯分言行。”謝真正色道,“即使見面,也是隔着人海遙遙相望。”
秦方好臉色緩和些,端起桌上晾的茶,一口飲下,抱手靠着椅背看了謝真一會兒,冷不丁開口:“那雲太妃怎麼會知道。”
謝真猛然擡眼,端茶杯的手停在半空,旋即緩緩放下,猶疑道:“有一次我同亶王從你院裡出去,路上拾到一方絲帕,不知何人不慎遺落,我看繡藝像是出自……便脫口而出,後來果然遇到她的近身丫鬟來尋帕子。”
秦方好神情寡淡,緘默不語,那雙往日裡總是神采炯炯的眼睛此刻看不出絲毫情緒,讓人捉摸不透。
茶室裡陷入沉重壓抑的靜谧。
一樓的說書先生像是說到了精彩處,梨木刷闆撞擊聲連連響起。
秦方好側頭望向窗外悠遠邊際,手指漫不經心地敲擊桌面。
腦子裡那條斷了的線忽然就接上了。
亶王。
那個赤誠明朗的亶王,雲太妃的親兒子。
當初是許多官員一齊告發守門禁衛軍勒索财物,丁二虎偏偏挑了個身世最顯赫的報複,其中定是有人從中挑唆。
那時候郭淳在反對立太後,誰最希望相國府與郭家勢不兩立?
亶王怎麼就這麼巧出現在那個幽深的巷子裡,這麼巧就遇上了他被襲,然後出手相救,順理成章成了相國府的常客。
敵人都打入内部了,他還傻呵呵跟人稱兄道弟。
甚至在他卧床養傷期間,他真的幻想過聯合亶王造反殺了獨孤明。
真是個頭腦簡單四肢還不發達的蠢貨啊!
秦方好忽然笑出了聲,被自己蠢笑了。
謝真看他神情怪異,嘴唇幾個開合,終是沒言語。
他大概猜到秦方女鬧和離的原因了,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隻擡手緩緩從衣襟裡掏出那方帶有淺黃色橘子汁污迹的絲帕,遞給秦方好。
“是謝某冒渎。”謝真表達歉意時亦十分溫和。
“送出去的東西哪有要回來的道理。”秦方好笑着擺擺手,“這可是我送給如實兄高升的賀禮呢!”
“研盡一寸墨,掃成千仞峰。”他眼睛點了下木盒,“這盒墨,夠如實兄畫遍天下大山廣川。”
他說完,提起茶壺給謝真杯裡添了些茶,又給自己續了一杯,一口喝了,白瓷茶杯定在桌面後,他站起身,出去之前,語氣平和似又含有警告地丢下一句:“曾經的百川,便不足為外人道了。”
謝真眼神複雜的望着秦方好離去背影,恍惚憶起在相國府教禮數時認識的秦方好,那個眼睛清澈,朝氣蓬勃的秦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