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虞靈犀沒好氣地喚住了他。
甯殷回頭,發現虞靈犀不知何時下了馬車,一手執着一柄紅梅紙傘,一手抱着他蓋過的鬥篷。
他極慢地抖了下眼睫,露出疑惑的神情。
虞靈犀心一軟,再開口時已恢複了平靜:“這件鬥篷染了血,我不要了。”
她将鬥篷塞到甯殷手裡。
想了想,又将傘也一并留下,擱在他腳旁。
那傘開在一片渺茫的白中,上頭所繪的紅梅铮铮,灼然一片。
一個想法在心中醞釀,翻湧,最終戰勝甯殷可怕的理智。
他眸色一動,幾乎脫口而出:“帶我走。”
虞靈犀頓足,不可置信地回頭看他。
甯殷的樣子虛弱且認真,眸色望不到底。
他喉結微動,啞聲重複了一遍:“帶我走,我什麼都願意做。”
燈籠被吹得東搖西晃,兩人隔着一丈遠的距離,隻聽得見風雪嗚咽而過的聲音。
良久,虞靈犀收斂了訝異,眸光堅定道:“可惜,我不需要你。”
她轉身朝馬車走去,甯殷抿唇,立刻跟了幾步。
聽到身後踉跄跌撞的腳步聲,虞靈犀忍無可忍,回首喝道:“不許再跟着我!”
于是甯殷不動了,像是兀立在雪中的一把殘劍。
然而等虞靈犀上了馬車,啟程朝虞府行去時,卻聽侍衛警覺道:“那人還跟着,莫不是想訛咱們?”
又來了!甯殷少年時是屬狗的麼,又瘋又執拗的那種?
虞靈犀掀開車簾回望,隻見茫茫風雪迷離,一柄紅梅紙傘在漆黑的夜色中深深淺淺地艱難挪動。
果然瘋病不是一朝一夕養成的,他竟是連命都不要了。
罷了,随他。
虞靈犀想,今夜意外,自己該做的都已做了,問心無愧。
回到虞府已經很晚了,侍從打着燈籠出來迎接。
虞靈犀下車時還特意往回看了眼,沒有見着那個執傘蹒跚的身影。
大雪覆蓋的街道黑魆魆延伸至遠方,她說不出輕松還是沉重。
站了會兒,方吩咐車夫道:“去将車裡血迹清理幹淨,換上新的褥子,别叫人瞧出端倪。”
剛進大門,便見虞夫人一臉焦急地迎了上來,擔憂道:“歲歲,怎麼這麼晚才回來?聽聞永甯街走水了,可曾驚着你?”
“我沒事的阿娘,隻是繞了點遠路。”
虞府燈火明亮,阿娘掌心溫暖,虞靈犀展露笑顔道,“您吹不得風,快些回房休息。”
亥時,雪停了。
虞靈犀沐浴出來,攏着鬥篷、捧着手爐,依然覺得寒氣透骨。
她不禁想起了那道被抛在馬車後的少年身影。
該不是内傷加重,倒在半路了吧?
那也是他自找的!
虞靈犀躺在榻上,翻了個身想:我待他已是仁至義盡。
北風呼嘯,吹得窗扇哐當作響,不多時,院外傳來一陣人語聲。
虞靈犀沒睡多久就被吵醒了,不禁揉着眉心,朝外間問道:“何事喧鬧?”
值夜的侍婢睡眼惺忪進來,秉燭道:“回小姐,門外來了個賴皮乞兒,小厮們趕不走他,便來請青霄侍衛幫忙。”
乞兒?
等等……
一個微妙的念頭掠過心頭,虞靈犀索性披衣下榻,随手抓起木架上的鬥篷披上,低聲道:“提燈,我要出去一趟。”
天寒地凍,虞靈犀步履匆忙,侍從歪歪扭扭提燈跟上,不住道:“小姐,天冷路滑,您慢些!”
虞靈犀仿若不察,命人開了側門。
剛跨出一腳,她便怔住了。
門口石階上,擺着一柄熟悉的紅梅紙傘,而紙傘旁,黑衣少年抱着雙臂蜷縮在角落的陰影裡。
他的睫毛上凝着霜花,蒼白的臉色幾乎要和滿地冰雪融為一體,沒有一絲活氣。
守門侍從踟蹰道:“小姐,這人怎麼也叫不醒,大概凍死了,實在晦氣……”
虞靈犀擡手,止住侍衛的話。
任誰死了,也不可能是甯殷。
因為這個男人三年以後,會成為皇城的噩夢。
她蹲身,墨色的長發自肩頭柔柔垂散,伸手去探甯殷的鼻息。
食指剛遞到甯殷英挺的鼻尖下,便見他睜開了眼睛,烏沉沉的視線落在她身上,掠過一絲極淺的驚豔。
雖然虛弱,但他确實還活着。
四目相對,一個毛茸茸的物件從他懷裡鑽了出來,顫顫“喵嗚”了一聲。
虞靈犀順着他的視線望去,竟然是隻髒兮兮滿臉傷的小野貓,被他捂在懷裡,用僅有的體溫為它取暖。
虞靈犀一時心緒複雜,思緒不可抑制地被拉回遙遠的前世。
她記得前世甯殷養了一條狼犬,每次狩獵都會帶着它。
有一次秋狩回來,那隻狼犬不知與什麼野獸搏鬥,受了重傷,躺在地上進氣少出氣多,看上去十分痛苦。
甯殷走了過去,輕輕摸了摸愛犬的腦袋。
就當虞靈犀以為甯殷會傾盡一切救活那隻狼犬時,卻聽見咔嚓一聲細響,他毫不猶豫地捏碎了狼犬的頸骨。
那隻可憐的狗甚至沒有來得及嗚咽一聲。
虞靈犀覺得可怕且不可思議,顫着呼吸問:“王爺不是最喜愛這隻獵犬麼?為何舍得……”
甯殷合上獵犬的眼睛,慢悠悠擦拭手指道:“它活不成了,殘喘隻會更痛苦。”
明知甯殷的心思扭曲,對生命毫無敬畏,虞靈犀依舊難掩悲憫。
她這般體弱多病,每日都背負着逝去親人的願望苟活,本質上和那隻受傷的獵犬并無區别。
有很多次她想問甯殷,這般無用又羸弱的自己,他為何不殺了她?
就像,殺了他瀕死的獵犬一樣。
這個疑惑,直到她真正死了,也不曾得到答案。
而現在,看到眼前的這一切,虞靈犀心中卻隐隐有些明白了。
能麻木殺死愛犬的瘋子,曾也拼命去守護過一隻野貓。
虞靈犀身披一層毛茸茸的橙金燈火,抿了抿唇問:“你就是為了這隻貓,才跟不上我的馬車?”
甯殷垂下眼,默認。
虞靈犀半晌無言,往門内走了兩步,複又頓住。
她沒轉身,吩咐侍衛:“把這人給我擡進來!”
在她看不見的角度,少年蒼白的唇輕輕一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