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村民——或者說,那個唯一從豐饒海活着回來的村民,在後來把這段經曆記錄了下來。
他沒上過幾天學,識的字也不多,所以紙上寫的大多是些歪扭混亂和重複多遍的話,甚至有幾頁通篇都是被着重圈畫的問題,問題後面又湧出新的疑問,接着又被抹掉。他在竭盡全力去複原整件事的經過。這幾本手劄就埋藏在地窖角落裡的幾塊石闆下,除了檀妄生之外,從沒被人翻開過。
村民并沒有把這段經曆告訴過村裡的人,至少,他沒有把豐饒海發生的事完完整整地坦露出來。因為就如同手劄裡那些語序雜亂不清的話一樣,他根本說不清那場“瘟疫”到底是如何在短短一個月之内毀了金海村的。
他隐隐約約能意識到是他們把災難帶進了村裡,但卻無法解釋它的由來……它到底是什麼東西——傳聞裡的詛咒?一種徘徊在深海的鬼祟?還是某種恐怕就連宮中禦醫也難以判斷的病症?他感到困惑。一種讓人恐慌到幾近崩潰的困惑。
所以,他能做的也隻有這些——盡力去反複回想發生的一切,然後寫下這些,從中尋找遺漏的細節,直到找出能夠解決這一切的方法。或是源頭。
但那份記錄在寫到救下兩個“漁民”的七天後就突然中斷了。
……不,比起中斷,倒更像是發生了什麼讓他即使親眼目睹,也難以理解的事。他無法再用言語去描述,似乎看到的東西就像——
砰。砰。砰。
他寫了整頁的“砰”,字迹混亂而急切,又密密麻麻地疊在一起,看起來如同烏雲,又像是黑影中的鬼,正陰森地盯着他,仿佛要沖出紙面,鑽進腦海深處——
砰!
随從一腳踹開房門,端起三眼铳,迅速掃向四周——
一片狼藉。
死寂無聲。
所有櫃門都被打開了。案闆和菜刀鍋碗全都散落在地,就好像這裡剛剛經曆過一場災難性的風暴。沾血的瓷片猶如夜裡的海浪般閃着微光。幾個侍衛倒在地上。但沒有人提防他們。因為他們已經變成了那種即便是被怪物“奪舍”,也壓根站不起來的爛泥——
“字面意思上的爛泥。”檀妄生看了眼地上其中一具屍體,評價道。
蕭明燦放低了聲音:“……那七個村民經曆的也是這些嗎?”
“和第一個人出事的時候差不多。”檀妄生看了眼周圍,“他們在外面聽到船艙裡突然傳來了劇烈的撞擊聲,還有含糊不清的慘叫。最開始他們還以為兩個人打起來了,想去勸架,結果發現艙門和窗戶被人從裡面擋上了。撞擊聲持續了整整半刻鐘,才逐漸停止。”
砰。砰。砰。
那三頁紙裡寫滿了“砰”字。村民已經記不清當時是如何和同伴們砸開窗戶,進入船艙裡的了。那聲音就如同厚重的淤泥般堵住了他的腦袋,吞噬了一整段記憶,以至每次回想時,都會下意識地想到船艙被撞擊的重響,慘叫,接着是掙紮時撞翻魚桶的砰砰聲,又是慘叫,然後變成了低弱的呻|吟,最後是潮悶的砰砰聲。
像是開始腐爛的杏子被砸在了牆上。
“他們聽到了咀嚼聲。很小,但能順着被擋住的木窗縫隙裡聽見。他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砸開擋在窗後的東西。等他們鑽進船艙後,最先看到的就是……這個。”
檀妄生站在門外,看了一圈,接着朝屋内一具屍體稍擡下巴,“他的腦袋被砸爛了,但通過外衣,他們知道了他是誰。是他們救上來的其中一個‘可憐人’。他的右腿鮮血淋漓,整個小腿的肉被剔除大半,隻剩下點沾着肉的血骨。”
幾個随從進入房間,油燈照不透空蕩黑暗的夥房。他們越往裡走,血腥味便越發強烈,就好像他們剛剛撬開了個擠着四五人的合葬棺材,撲面湧來的腥味讓人感到惡心。他們端着三眼铳掃向四周。黏稠的咀嚼聲輕輕響起。他們同時瞄準角落裡那道身影。
蕭明燦說:“……他們看到他吃了‘它’?”
“就像餓了四天的鬣狗終于找到一塊肉一樣。”檀妄生靠在房門另一側,看着油燈尚未照進的角落,“如果閉上眼睛的話,你會真的以為他在吃什麼魚肉盛宴。”
蕭明燦還在想着剛剛的話,“将軍說,他們聽到船艙傳來撞擊聲後的第一反應,是猜測那兩個人因為争執打了一架,而不是……”
“拔刀相向的厮殺。”檀妄生接話道。
咀嚼聲仍在繼續。那身影和他們所見到的怪物完全不同,他沒有直勾勾地盯着他們,也沒有再發出悲咽或是尖叫,隻是低頭咀嚼着什麼,似乎那漆黑的角落就是他的家。而現在他回到了家裡,正無比安心——或是專注地享用着他的午飯。
幾個随從相互看了眼,随後周從友接過油燈,緩步走向角落。
“即便他們從未瞧見過什麼見血的殺人場面,但既然能走到他們所認為的‘争吵’地步,想來這些天他們過得也極不尋常。”